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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日本人與台灣美味】 木下諄一／牛肉餡餅
圖◎吳怡欣
◎木下諄一 圖◎吳怡欣
那年，我二十一歲，來台灣學習中文。我所說的「那年」是四十年前。
台北市區最繁華熱鬧的當屬西門町。那一帶集結無數大小電影院、餐廳、百貨公司、歌廳，還有溜冰場，任何想得到的時髦娛樂場所，在這裡都可以找到。每到週末時刻，放眼望去，全家老小逛街、朋友相聚遊玩、情侶甜蜜約會……形容它「人山人海」，一點也不誇張。
西門町的東側是中華路，一排三層樓的建築往南北方向延伸――一樓與二樓是店舖，販售日常用品、書報、唱片、電器等；同時這裡也是有名的服飾中心，制服、西服、鞋子、徽章，甚至是功夫裝，應有盡有；眾多小型飲食店、餐館穿插其間，向來往的行人吆喝。三樓也許是住家，也許是倉庫，我沒有上去過，不大清楚。
「點心世界」位於中華商場某棟建築的一樓，是做生意的黃金位置。一進店內，即見四四方方的十來張木桌，以少見的四十五度角排放著；牆壁不是用油漆、而是貼上白色的瓷磚，加上天花板懸掛著好幾個吊扇呼呼地吹……這樣的布置，讓我想起小時候常去的日本昭和時代的澡堂。
菜單直接墊在桌面玻璃下。炒飯、回鍋肉、酸辣湯……包羅萬象，但要說這間店的招牌餐點，那可非鍋貼莫屬。從裡面的廚房端出剛起鍋的鍋貼，煎得焦脆、冒著熱煙，堆疊得像一座小山。光是看見這一幕，不禁沉醉在這能飽嘗中國北方小吃的雀躍氣氛中。
不過，我今天要講的，不是「點心世界」的故事，而是在「點心世界」後門的小攤。
中華商場前方面對的正是中華路，是台北繁忙的主要道路之一，而後側則是與火車鐵軌比鄰。鐵軌與建築之間形成狹窄走道，那攤販固定設在「點心世界」後門的地方。熟門熟路的客人，總會從商場前方穿過「點心世界」的店內直奔廚房，一出後門走兩步便到了。靠牆平放的大片鐵板，便是老闆唯一的生財工具。鐵板上面擺了一個個圓形東西，個頭比手掌略小些，外觀有點像是日式饅頭，下面用火慢慢煎著。客人圍著鐵板，等待出鍋。
我會知道這一攤，是被一位朋友帶去的。
「我來台北三年，從來沒有吃過那樣的東西，不知道叫什麼――長得圓圓的，中間包牛肉餡，超級好吃。要不要我帶你去？」
連台灣朋友都這麼說，我想那年代在台灣知道餡餅的人應該不多。懷著滿心的期待，連帶地腳步也輕快起來，隨同朋友穿過「點心世界」，往那小吃攤走去。
鐵板上的熱油發出滋滋的悅耳聲響，好幾個餡餅在鐵板上被挪過來又推過去，飄出誘人的香味。一個餡餅賣十塊錢還是十五塊錢，我已經不記得，反正是朋友請的客。
這是我與牛肉餡餅的相遇。
煎好的餡餅裝進紙袋後交到我的手上。站在熾熱鐵板旁，迫不及待咬上一口，牛肉香在嘴裡瞬間擴散。
啊，真好吃！
脫口說出的第一句。不是「好燙」。
一雙手已被流出的肉汁弄得油膩，無所謂，我只在乎滴在水泥地上的那些肉汁。實在是太可惜了。
十年後，大約是1990年代初期，整個局勢突然大轉彎，日本人的居留簽證變得難以取得，試盡各種管道都無法審核通過。不只是我，長期居留在台灣的日本人都一樣。應該是政府的對日政策改變所致。
不少日本人萬不得已，只能結束在台灣的一切，收拾行囊回國。我想繼續留下來，不放棄任何希望，便到師範大學國語教學中心報名上課，這樣可以獲得學生簽證換取短期居留。
當時，國語教學中心的課程採取最多五名學員的小班制，三人報名才能開班。我的班剛好三人，但不知何故，其他兩人在開課後從未現身，很可能是在繳付學費之後，臨時發生狀況，已經離開台灣。總之在這班上，只有老師和我兩人，每週一到週五，每天兩個小時，一對一教學。
國語教學中心的教師有不少是從大陸過來的，大多上了年紀。我的老師已是高齡，有腦中風的後遺症，走路顯得吃力，手不時顫抖；說話的時候捲舌音很重，道地的北京口音，可是口齒並不清楚，話語含在嘴裡，不容易聽懂說些什麼。
兩個人的班級實在難熬，每天大眼瞪小眼，兩個小時的時間，像有兩倍長、三倍長似的。或許老師也有同感。
一日，我向老師提議。
「老師，能不能說說您在北京的故事？」
老師接受了我的提議，慢慢地打開塵封的記憶櫃，講起他年輕時候在北京的生活。那是1920左右、北京繁華的年代。
「那個時候，在北京要稱得上是有錢人，得具備五個條件：中庭要裝天蓋；院裡要種植桂花樹；要養北京狗，還有龍井魚；家裡的丫頭要豐腴肥胖。缺一個就不算是有錢人家。」
老師本來說話口齒含糊，此時竟變得流暢；平日一向板著的臉孔，被年少時代的幸福回憶漸漸化開，偶爾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老師說的故事挺有意思。不論如何，這些都是他的親身經歷，怎麼可能無聊乏味？不過對老師來說，課堂上只顧著講故事，反而耽誤正課，多少有些罪惡感吧，往往說了一段，忽然間回過神來，邊喊「上課了，上課了」邊打開課本。
遇到這種時候，我總是打岔，問：「那，之後怎麼樣呢？」老師又開始接續後面的故事。
從那之後，這樣的課程天天繼續著。今天又會聽到什麼樣故事？原本無趣難熬的上課變得令人充滿期待。兩個鐘頭的時間眨眼就過去了。
不多久，老師的故事來到了1930年代後半，北京陷入戰火之中，自此揭起下一段序幕，向南逃亡的故事展開了。離開北京、天津、濟南、青島，坐船到廣東，接著來到台灣。故事的發展愈來愈精采，同時三個月的課程也進入尾聲。
上完最後一堂課，我邀請老師吃飯，老師很樂意地答應。我選在距離學校差不多步行五分鐘路程的一家餐廳。這家的主要菜色是北平菜，而且菜單中有牛肉餡餅。在「點心世界」的後巷走道，第一次吃牛肉餡餅的時候，朋友說的「來台北三年，從來沒有吃過那樣的東西」這句話，仍留在我的腦海中。牛肉餡餅一定是在台北很不容易吃到。對於在北京土生土長的老師來說，飄洋過海來到台灣後，應該沒有機會吃到這款家鄉味吧。我想讓他回味記憶中的故鄉，這是我選這家餐廳的原因。
到了餐廳，我們點了幾道菜，當然也包括牛肉餡餅。老師嘗到兒時美味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我抱著好奇心，等待餡餅出現的那一刻。
回想這段日子，我們這一班是那麼地特殊――沒有別的學生、只有老師和我兩個人；一位愛聽故事而頻頻催促的學生，加上一位被學生催促而無意間開始暢談往昔的老師，於是記憶的長河在這短短三個月中奔流。國語教學中心的課程表裡，沒有這樣的「說故事」課――不教生詞、不念課本、不練習造句，校方也不可能會料到在那間小小的教室裡，我們會以這種「非常規」的方式上課。這成為老師和我之間的小祕密，我每天都在期待這心緒神遊的時段到來。
不多久，牛肉餡餅上桌。我對餡餅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中華商場後方、熱鐵板發出滋滋聲響的畫面，怎麼也無法與眼前優雅地擺在小餐盤正中央的美饌相結合。
老師向前彎身咬了一口餡餅，大量肉汁湧出，一滴、兩滴、三滴……落在桌巾上。老師的手沾滿了爆出的肉汁，可是看他一點也不以為意，第二口、第三口……專心品嘗。
「好吃嗎？」
「嗯。」
老師抬起頭，正好與我視線交會。
這一秒，不曉得為什麼，我第一次感到悵然。從明天起，再也沒有機會聽到老師講述他用一生寫下的故事。
我們的課程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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