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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阮慶岳／春天之歌
圖◎徐至宏
◎阮慶岳 圖◎徐至宏
你是遲到的孩童，讓我有如從昏睡的簾幕細縫裡，詫異地發覺你不知何時到抵我的時空。你露出陌生者一般的羞怯神色，獨自坐在靠門最近的木椅上，小心地不去打擾到任何人的注意。我最初對你的印象，即是你那有如異邦人的鬈髮，不知是否因為因沾水潮濕，一捲一捲地閃耀著黑色的光澤，彷彿無私地滴綴出晨露般的汁液，乾淨透明而且晶瑩耀目。
我假裝自己才初初自夜夢中醒來，正試圖透過明淨無塵的窗玻璃，望進去你那有如天使般無瑕的眼睛，期盼你彷彿正從神祕東邊升起的眼神，可以射入到我正蜷縮在西邊暗影裡、長時有如孤島般存在的寢床。啊，你是春天之歌，你有如舞者那樣無心機地旋轉並躍出，我只能配合你的舞姿，和聲齊唱地歌頌著你如是到臨。
我小心翼翼地不讓人識出我魂魄的已然失守，我必須按鎖住我微微發抖的唇角，著魔般重複地在桌面的白紙上，刻畫書寫著你剛剛啟口對眾人說出來的你的名字，我意識到自己被這兩個字的咒語立即籠罩，更是預感到天旋地轉般即將發生的某種墜落與暈眩。
我全然不敢走靠近你的身軀，又渴望能感覺到你身體散發的一絲絲溫度，因為我忍受著近乎凌遲瀕死的寒凍血液，高傲地假裝我並不需要你那壁爐火焰對我的絲毫施救。而且我知道我這樣渴望著你的祕密，已然在遠處山巒間竊竊流傳，黯影山谷也豎起蘆葦般的千百隻耳朵，專注聆聽這一切無聲過程的進行點滴。
啊，惡意環繞著我們的這個世界，是我必須以盾甲與利劍，為我們來勇敢對抗的必然戰鬥。因你的美麗與無辜，造成你所以的墜落入網，讓我雖然天生軟弱，也因此自知不可迴避，更是要為你擔當起與惡意者周旋的任務。
我有如狡猾蛇蠍那樣迂迴地觀察著你的動靜，我會故意地繞行過你宿居的公寓，僅僅看著你的窗戶透出鵝黃色的燈火，就讓我感覺到心安與幸福。因為我覺得我不敢也沒有權力去破壞你本當身屬的一切幸福，我也不敢想像我能否給予你任何未來幸福的承諾。我有時會矛盾地望著一夜沉寂不歸的黑暗窗櫺，暗自泣血般地思索著我不過是一具透明的幽靈，意圖護衛一座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城堡與王國。
啊，春天以接續綻放的花朵蜜汁，暗示著樂園的必將盛放到臨。於是我們都是受騙的忙碌蜜蜂，被誘引入春天喬裝設計的甜蜜詭計裡，不知道這根本是永遠無法止息奔波於花叢深處的拜訪。以及，所有從我流露出來的渴望目光，不斷投注在你那有如穹蒼底下最是輝煌的蓬幕所在，暗以為這必能終於鼓舞你踏出你聖潔的步伐，來造訪永恆等待著你的我的心靈，而其實這根本只是一場徒勞的悲喜劇演出。
然而，我並不是善於掩飾的人，終究要露出我的形跡愛意。譬如我在某次群體出遊的夜宿裡，明顯地堅持要在地板的橫陳共眠裡，不顧忌他人神色窩居在你身邊，你也彷彿若無其事地大方接納我顯得幼稚堅持的作為行事。我像是那隻正一寸一寸搬運超過我所能夠負荷重物的微小螞蟻，雖然不知方向與目標何在，依舊堅持移動著彷彿不知倦怠的身軀與重負。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因我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你真正清楚表露過我任何的愛情知覺，但我有些懷疑你早已知道這一切，卻選擇維持模糊的未明關係。你也會蓄意暗示地透露你已然與他人發展到肉體性愛的某些關係，並和我討論對於肉體部位的個人愛好為何。我並不習慣這樣的話題，但也可以佯裝成熟地哈哈敷衍過去，然而我的內心其實卻感覺到巨大的傷痛，像被永不停息的起落浪潮，那樣拍打著我其實脆弱不堪的內在心靈。
有一次我們獨處走在暗巷裡，你不知說著什麼地忽然止步回過頭來，那時月光打照在你雕刻般的臉上，我被一股巨大的感動力量驅使，就伸出我的右手去觸摸你的面頰，你顯然也被我的舉動所震驚而顯得不知所措，但立刻你就也伸手同樣撫摸我的臉頰，像是回應著我的什麼遠方呼喚，那樣顯得無動於衷地向我呼喚回來。
是的，我撫摸你臉頰的手，自始至終都是微微地顫抖著，其實我知道我的全部身心，在那一時刻裡也是顫抖著的，然而你回覆撫摸我臉頰的手，卻溫熱厚實也堅定，並沒有我奇異的顫抖與痙攣。然後，我們就轉出去暗巷，到另外一條更寬大也明亮的街道，我望著在路燈下顯得愚蠢姿態、接續成排停在路邊的汽車，忽然就跳上一輛車子的前蓋版，並且歡樂地立在車頂，回頭揮手叫你趕快跟隨上來，一邊在一輛接一輛的車子上面奔跑起來，我用力踩踏著汽車的金屬板面，發出砰砰砰的嘹亮聲響，你果然也開心踏跳地追隨上來，和我奔馳在那整排車子的蓋版上，一起哈哈大笑地跑下去。
那是我最不能忘懷的美好夜晚，我那猶然微微顫抖痙攣的右手，以及仿如舞蹈者在車頂奔跑的歡樂姿態，好像我們正在一齣誰人導演的戲劇裡做演出，只能繼續背誦著那不允許出錯的台詞，卻又肆意地做出一些荒唐失控的舉動，蓄意回應給那些一直隱在暗處、也熟背所有台詞的付費觀眾，讓他們在期待著劇情的無誤推進與忽然失格間，也能感受到我真正存有的某種長期被他者錯置的痛楚。
多年以後，我特意去到你靠海住居的遠方房子探望你，你與你的妻子熱情接待了我，你尤其堅持我一定要去你的浴室洗澡，因為你在浴缸上方安置一個穹頂的玻璃窗，可以一邊泡在熱水裡，一邊望著碧色亮麗的天空，你說：「真的很浪漫，你一定會喜歡的啊！」我後來答應你留宿一夜的突兀邀請，因為你說你想帶我隔日一早去海邊釣魚，那是你後來最著迷開心的娛樂消遣。
我們必須那麼早起床出門，還是讓我十分意外。你熟練地在大塊岩石起落的岸邊，迅速為你和我預備好可以投擲入海的釣具設施，但我立即失去對釣魚的專注與興趣。我決定掏出我帶來的書，選擇一個可以躲掉逐漸升起太陽照射的陰影角落，假裝專心念著我心愛的書籍，其實我只是一直遠遠地望著挺直著身軀立在磯岩上的你。我覺得你依舊是我記憶中那個從來就有著無邊無際最是美麗形容的人，歲月與婚姻都沒有改變你的絲毫純淨本色，你全然和我第一天見到你那時一模一樣的美麗。
那時，我望向身後那列朝向東方的山巒，暗自祈禱著從山澗深谷吹拂來的那一陣清風，可以代替我去親吻貼靠上你身軀的芳香衣裳，讓我能感受到你在清晨與黃昏的每一次呼吸氣息，有如在我因為愛你而長久受苦的荒地上，可以灑落下成串露水般的潔白珍珠。是的，我在這樣春天的季節，因為愛著一個人而受苦，所以我懇切請你用你親愛的手指，再次親自來撫摸我這塊荒蕪土地，請你輕柔地親吻我的胸膛肚腹，再為我那長時焦苦燒灼的頭顱，戴上一座金色的冠冕，因為我已經等待這時刻千年百年了。
是的，因為這一切美景不過是你那無邊無際的美麗，無意間所散發出來的小火星。所以自那個春日起，你便是我那必然永恆如新的迴旋，逝去又會返回的春天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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