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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熊一蘋/寫作 - 2之2

2022/10/04 05:30

圖◎郭鑒予

◎熊一蘋 圖◎郭鑒予

那時系上收到一筆校友捐款,系主任用來請作家帶寫作課。首任導師季季早早聲明,她和我們世代差異太大,不會對作品內容給意見,只專注文字標點是否準確。

我當時正著迷後現代和魔幻寫實,思緒憑文字奔流,整天靠語感編出各種花俏句詞,看批改後的紅字只覺得無聊。極短篇把我的專注力從想像帶進文字使用。減少文字,抽換更準確的字詞,這些遊戲變成新的樂趣。

我也繼續寫短篇小說,投稿到各個全國性文學獎。得獎、出書、成為作家,進入文壇,這是我想像的步驟。身邊的人都在為我高興,我是我們之中第一個拿到大獎的人,我應該乘著勢頭,率先取得某個名號。

但我再也沒拿過獎。

這句話不是事實。我拿過政大的校內文學獎、拿過《聯合報》的極短篇獎,也入圍過全國性文學獎的決審,賺過一些零用錢。但是,它們就是無法超越,當初站上《自由時報》禮堂給我的榮耀。

與此同時,讀書會的朋友們開始陸續拿獎,系上其他寫作的人也有些曝光。

我對自己非常失望。

我曾走進閃著光芒的《自由時報》大樓,現在我的文字只有幾百字的發表空間,隔幾個月才能在〈自由副刊〉的邊欄刊出。為什麼?

我非常、非常嚴肅地質問自己。過程沒有很長,反正就是,我沒資格。

在你認識的人之中,你讀過的書是最多的嗎?寫東西的時間是最長的嗎?是最認真的嗎?是最熱愛文學的嗎?是最想透過文字得到愛的嗎?

每當感覺有一個人超越我,我就用佩服他的部分來責怪自己。我只是喜歡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逗自己開心,比不上他們那樣認真,我當然不行。

《聯合報》的頒獎典禮上,代表極短篇致詞的人非常激動,說他從小讀〈聯副〉長大,今天站上這舞台,終於圓了他一直以來的夢。我衷心地被感動了。獎就該頒給這樣的人,不是我。

一位編輯來信,問我出書意願。我在負面情緒中糾結幾週,充滿愧疚地拒絕了。也許我真的還沒準備好,也許我只是一如既往,缺少努力追求目標的能力。

我發現自己一直在寫差不多的東西。未能成行的單車環島、與死亡氣息相依的人們、耽溺在自己世界的少年、僅由意象和獨白串成的非現實。

我替敘述披上華麗的修辭,為事件拼湊因果,靠直覺讓故事勉強收束。我代表他人詢問自己,這個段落想表達什麼,這種表現是為了什麼?但我根本不知道。我試著在寫作前設好骨架,規規矩矩地填上內容,寫出來的作品簡直糟透了。

不放縱直覺,我就不會寫作。

我脫離了新手期,對作家的能力要求拉到我還沒抵達的高度,更沒有高到能意識到這一點。

大四,我早早推甄上了研究所,沒有繼續為升學準備,因為我的動機只是不想當兵,對未來毫無想法。朋友還在各自忙碌,入學時感受到的溫暖已然消散。

即將面臨的畢業喚回被丟掉的記憶。我想起高中畢業時的導生聚,輪到我說話時,我幾乎是哭著對所有人道歉,說:我真的沒有討厭你們。

我的情緒有點狀況。

我不寫東西了。

我選修教心理健康的通識,每天自我診斷,用知識築起情緒漲退潮的最後堤防。寫作總是牽出大量情緒,我不能寫,也不能想到寫作。

不能和朋友玩樂就漫無目的地生活,現在有了「不要失控」這個核心任務。任務有時失敗,但我意外地能夠適應,從中滋生一點長大成人的踏實,幾乎篤定自己會慢慢走過這個階段。

我漸漸組織出一個想法。我會寫作,是因為我病了,我寫東西時永遠那麼不正常。只要我不再寫作,就是好了。

這是一個難題。不只是不做這件事,是把身邊一切事物與寫作的連結切斷,讀書時不會想到我也寫過,說趣事時不會斟酌表現方式,朋友和我敘舊時,不會想到要提我寫過東西。

要像一個不在意文字表達,沒有憧憬過文學,承認自己覺得作家寫的東西很難懂的,普通的人。

有點遺憾,但我想我做得到,因為我已經開始了。

有行動力的時候,我花很多時間遊蕩,應徵各種實驗的受試者,答應所有陌生活動的邀請,看非常多的樂團演出和電影,盡量讓注意力集中在自己以外的事情上。沒有靈感、沒有衝動,我全心吸收一切,自然地失去了寫東西的想法。

我還是讀書,因為我已經願意承認,我對朋友們熱愛的作品毫無共鳴,也沒有足以享受它們的知識。我開始著迷知識普及作品,它們用最基本的文字介紹陌生的科技、歷史和自然,讀來有明確收穫,又幾乎沒有負擔。

偶爾被問到,一直以來寫了那麼多,怎麼沒出?我推託沒人找,又覺得過意不去。我需要階段性總結。

書市慘澹的哀號在社群網站頻繁出現,我不覺得有人會接受我的任性,自己整理作品,穿插收錄不同文體,最後用成本價賣給預訂的人,隨書附贈一盒火柴,要是寫得太爛,歡迎直接燒掉。

我聯絡出版社,找到當初邀請我出書的那位編輯,寄了一本給他,收到一封回信。

這樣就可以了。不必繼續想著那個世界。

研究所的課程相當扎實,我毫無學術思維,過了一段時間才適應。當時蘇碩斌在所上推廣非虛構寫作,我修了他一門課,和同學合寫一本書,又找他當指導,決定好碩論主題。

蘇碩斌要求先寫出目錄,總之先有一個架構,之後不堪用再慢慢調整。我痛苦地完成,覺得毫無道理。

我又開始寫作,和追求文學無關的寫作。我發現做書還滿有趣的,偶爾還寫以前那樣的東西,反正自己負責。

蘇碩斌希望論文發表後能改寫成一般出版品。我想這會是雙贏的約定,暗自把指導教授當成生意合伙,遇到問題就不客氣地要他想辦法。寫作從黑暗中探路前進的遊戲,變成仰望星空、設定航線的技術。

緩慢、穩定,似乎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寫作中,我的內在逐漸穩定,外面的世界則快速改變。我參加社運,交了女友,因為自己做的小誌得到一些關注,因為那本合寫的書有了寫更多作品的機會,通常不太拒絕。我會寫,寫了有錢,還能替人解決困擾,那我就寫。

陳柏言出書了,不在讀書會的蕭詒徽出書了,我甚至不知道有在寫的林奕含出書了,身邊開始有人走進那個世界,我幾乎能單純地替他們開心,回頭繼續完成我的論文,交出它,接著開始改寫。那會是我出的第一本書,我慶幸它大致與我無關。

研究所畢業,我又做了一些事。算得上第一份工作的,是和宋欣穎的影視公司合作,在裡頭長期當研究員。我做的事和研究生幾乎一模一樣,讀資料,改寫成篇,差別在領域更雜,輸出的文字更少抽象描述、更容易閱讀。

工作非常有趣,也讓改寫的進度更加緩慢。

完成論文,之後改寫出版。說好的這一件事,我花了五年多時間。

五年多的時間裡,每天思考同一件事,輸出或多或少的文字,這樣的生活對我造成一些改變。寫作不再轟轟烈烈,我們工作愉快,相安無事。

公司沒案子時,我替其他人寫東西。同學現在大多是老師和編輯,我靠學生時代的人脈寫了一段時間,專欄、採訪、代筆、逐字稿,只要輸出是文字,我都想寫寫看,直到我的存款快要用完。

寫作是活不下去的。這句話我聽過很多次。

我找了份正職,在設計公司當文案。公司偶爾需要出採訪和活動稿,至少是個調劑。做了兩個禮拜,我就跟老闆說好月底離職。

我發現,在我熟悉的環境之外,閱讀和寫作,對很多人來說,好像有一點門檻。既然這樣,我應該不怕找不到下一份工作。

爸搞不懂我在幹嘛。我信口膨風,說你年輕時學好技術,到哪都不怕沒工作,我現在也一樣,寫作是我的技術,還是以後愈來愈少人會的稀有技術,而且就我觀察,我的能力在圈內還算不錯。話說完,我竟有點被自己說服,除了最後兩句。

我以為我是階級流動的一輩,沒想到走過一趟,最後還是工人思維舒服。

我想要繼續寫作。為了活下去,不能只寫其他人要的,還要寫我自己的東西。

和放棄寫作時的戲劇性相反,重新開始寫作發生得如此平淡,我甚至到這時才發現,我可能幾年前就開始寫了。

不是應邀,只是為了有趣才寫的那些文字,一年大概一萬出頭,也許當時我不把這當成寫作。但其他寫作的人一直善意對我,找我寫,給我感想,告訴我準備好時一定幫忙,甚至帶我去出版社聽提案簡報。

一次意外深入心防的諮商,對方問我:好了以後想做什麼?

那天台北的陽光難得溫暖。像跑馬燈一樣,我看到許多畫面。我說,我想寫小說,眼淚從眼角滑到床舖。

為什麼?

我說,我因為寫作遇到的,都是些好人。

我很久沒有那麼難過。

我以為文學拯救了我,但並不是;我並不是被某人的文字感動,才從痛苦中豁然抽身,想創造能給予同樣感動的存在。

是一路寫作以來認識的人,拯救了困在小小世界的我。家庭給了我契機和自由,在我幼稚、茫然地摸索時,這些人對我予以期待,指出方向。

一次和欣穎開會,她突然對我說:你是那種會寫一輩子的人。我心想,妳這樣說,我好像不做不行。她大概知道,我就是會這樣想。

我讀過那麼多前人事蹟,他們在貧窮和疾病中刻苦寫下無數個字;像我這樣自我糾結,只想著怎麼舒服度日,至今無法穩定生出多少字的人,有資格和他們以相同身分並稱嗎?

這個問題只能先交給學者和評論家。我還要花很多時間,認識懸浮於寫作之上的文學。

一開始或許是喜歡的,但現在,我想自己只是在寫作上花了時間,變得比較擅長這件事。我以為寫作是展示自己,停停走走間,寫作已經是世界與我的連接點。

所以我選擇繼續。

我現在單靠寫作的收入生活,無論能維持多久,心裡都還踏實。

過去彷彿攸關性命,現在則攸關生活。十多年過去,我不再是青少年,依然在寫作。

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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