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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宗暉/我們快樂地向前走

2022/10/25 05:30

圖◎徐至宏

◎陳宗暉 圖◎徐至宏

「不知道要去哪裡,」我邊走邊穿鞋,感覺鞋底有小石頭。「但還是一直在準備。」你邊走邊把巧克力和橘子收進背包。

我一休息可能就走不動了所以我們不能中途休息。沿途默念夏宇:「蜥蜴不假思索/斷尾求生/我不行/我必須想很久。」我們拖著長長的尾巴上山求生,邊走邊想。穿跑鞋來走登山步道,如果滑倒也是自找的。但是這雙跑鞋陪我去過那麼多地方,去哪裡都要一起去。登山的順暢度也是一種體能檢測。總不能一直在房間裡重複做著「登山者式」。我這個身體第一次闖進這麼高的地方,紅血球還來不及適應,我感覺天空裡有紅色氣球一去不回。

「你有沒有聽過老狼翻唱朴樹的那首〈旅途〉?飛進山後、被繫在屋頂上的心愛的氣球,等著爸爸帶你去尋找,『有一天爸爸走累了/就丟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像那隻氣球/再也找不到』。爸爸與小孩的旅途在出發之前就開始了。」

想像攀附隱形的索道緩慢上升,沒有纜車,沒有流籠,這種疑似缺氧的感受不是高山症,這是我虛構的高山滑雪症。雪融人散,孤高的鋼架與纜車遺址原地駐守。天氣那麼熱,多年以前這裡還可以結伴滑雪。走到那麼高的地方,只是為了好好地滑下來。搭乘纜車來到那麼高的地方,有人卻不敢滑下去。有人不為了什麼,只是想要走上去而已。

在自認可控的冒險範圍內,走一步是一步。眼看山下的氧氣室愈來愈遠了,多走一步是一關,就像練跑多跑一公里。如何在危險之中知道自己仍然安全。走兩步退一步,上下求索,一邊放棄一邊慢動作登頂。終於,被高海拔接納,坐在風雨狂歡的山頂休息時還是會覺得幸好有來,幸好我也曾經中途放棄。

回頭眺望來時路,張望更高處。多年以前,有人扛著天線與發射器,上山架設廣播站。遙望奇萊,感覺可以從這裡走到花蓮。無法一日走盡的山路,無法直達的電報與消息。試圖向東直送花蓮的信號受阻於奇萊山壁,有人嘗試在合歡北峰山頂架設反射板,微波信號藉此轉折繞路,群峰試音回聲,花蓮那邊的你們終於聽見了嗎?

上山來看你,這是最高的重逢。遙遠山頂的反射板,把我們反射回去。陡峭長路如霧如雲,四十歲的前夕疑雲罩頂。登上山頂的我們今天忽然二十歲。天光有時,雲霧有時。從山頂反射過去的花蓮年輕如昔,海拔二十年,二十年前的花蓮是要這樣回去的。

一封簡訊最多只有七十字,字斟句酌練習電報體。那時我們也才剛開始使用鍵盤打字。鍵盤敲擊像是逐步靠近的舞步。句子的結尾連續打上好幾個逗號,未完待續。句尾也可以連續打上好幾個句號,句號本身也是字,是節奏,也是跳火圈。說一些破碎的故事,問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從來沒有朋友來過我家,是因為沒有朋友還是沒有家?」

電波連線,水球通話的兩端,不用睡覺也不像生病。「再不睡就罰你突然停電。」「再不睡就罰你怒沉木瓜溪。」「再不睡就罰你變成牛山的假牛。」「再不睡你就變成牛山的木瓜。」二十歲那年我們也戴著口罩,經常洗手,不常說話。在漆黑的網路裡慢慢寫信寫紙條,傳紙條般地傳來一張陳綺貞《Demo 3》。那時我們還會按照順序聽完一整張專輯。音樂裡的她說:「互相羨慕互相幫助。」睡前故事般地說起:「媽媽睡了。」她還說爸爸是一個「神祕的動詞」。

第三張專輯是在市區的光南買到的。那年夏天看過一遍〈躺在你的衣櫃〉MV,那些畫面就躺進身體。在土星環的色調裡,有人手持《人際關係》讀本,有人怒而踩碎一地散落的蘋果。MV之外,遠方有人在衣櫃死去,想不起到底是誰把誰藏在衣櫃裡。

「而你也早已不是你。」反覆哼著〈九份的咖啡店〉的這一句,寫成一張明信片把它寄出去。站在路邊繼續等待花蓮客運,有人會來接我嗎?火車站前的廣場草坪,有人把傘當帳篷,隨地就寢。

寫日記就是寫信,寫信就是寫作,寫作有時也被傾注遺書的意志。那時我們應該都留下了些許可以被人引述的行凶動機與證據。在山頂等待一個父親回來。在海邊等待一個母親浮現。

在電影院聽見片尾的〈你怎麼捨得我難過〉前奏響起,銀幕裡的車窗影像流逝,我想起小時候媽媽在和爸爸吵架後,一個人在收音機前聽著這首歌,手裡還拿著吹風機,電線垂落。

遙遠的山頂的廣播站。遙遠的媽媽的美髮店裡的收音機整天開啟。從小就在店裡聽著中廣流行網從早到晚播放的歌曲,在店裡的角落用折疊小桌畫圖寫作業。寫字的時候有歌作伴,寫字寫成歌詞。

媽媽的最後一張照片意外掉出我的皮夾,發現時已經找不回來。沒有再補上另一張,因為那就是最後一張。但我還是在手機裡存進一張翻拍的照片。那是大概四、五歲的時候,媽媽在打烊後的店裡幫我剪頭髮。

我還記得我是怎麼樣興奮地抓起那張小小的塑膠板凳,放在大人的剪髮椅座上,組合完畢,登高入座,被小飛俠的披風包圍起來。曾經在這個加高的座椅上被洗頭髮,洗髮粉的泡沫流進眼睛刺痛。曾經被燙成小鬈爆炸頭不識潮流因而放聲大哭。最舒服的還是剪頭髮的時候,梳子手指輕輕滑過,剪頭髮就像被媽媽的手指催眠。

長大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能去哪裡再找一個媽媽來幫我剪頭髮。壓力很大時,就會想去剪頭髮。剃刀推過像除草,快剪店的理髮師輕輕拎起我的口罩棉線,修理鬢角。感謝他全程都沒說話,讓我好好休息。美術勞作的最後一個步驟,他拿起吸塵器般的管子幫我吸取臉上殘留的髮屑,讓我醒得連根拔起。

你知道《青春電幻物語》也有出現過的那種蒸氣護髮機,就像太空人的頭盔,躲進去,就是美髮店小孩的大型小話筒,連接遠方的另一座小話筒。

「我不知道這個小孩怎樣憑空而來。」又是夏宇的歌詞。小孩可以看見另一個小孩。幻想朋友在傍晚現身,我們一起跑去溜滑梯。在山間或海邊的小學裡,小孩落單也不完全是因為少子化的緣故。如果我不會有一個自己的小孩。如果我竟然擁有一個憑空而來的小孩。

今天的醫院回診是兩個小孩的郊遊遠足。候診曠日廢時,禮讓高齡長者優先看診。原來所謂的「高齡」要到八十五歲才算數。在八十五歲的高齡長者面前,我們看起來還是小孩的模樣。高齡長者以傘當拐杖,裝扮舉止優雅,來醫院也不忘戴上粉紅色的太陽眼鏡,搭配蘋果綠蕾絲短襪。當我們八十五歲時,我們也要戴上那種粉紅色的太陽眼鏡。聽見有人在醫院唱搖籃曲安撫懷抱裡忍住不哭的嬰兒,把醫院唱成一個搖籃。

複習童年,直到2046年。小孩沒有長大也會變老,再老也要唱歌。小時候記得的歌詞成為長大的指南。

2013年夏天的鐵花村,即將組建「走下坡樂團」的何欣穗,巡迴演唱的安可曲翻唱蔡健雅〈記念〉與陳珊妮〈來不及〉,那些追憶潸然的歌。周邊商品的促銷手段是歌手寫明信片給你;只要現場認購歌手的攝影作品翻印的明信片,留下地址,歌手就在背面簽名並寄去你家。2003年的河岸留言,我們戴口罩一起擠在地下室聽她的發光搖擺;十年後,我一人出院來到遍地威脅的狂犬病疫區小型巡迴。我在明信片裡寫下十年相逢的軌跡,期待有人把我們的二十歲寄回來。

〈我們快樂地向前走〉是歌手寫來祝福四十歲的歌,一首歌有The Birth與The Death兩個版本,那是我畢業離開花蓮前買的最後一張單曲CD。忘了今年幾歲了,我們各自快樂沉默地向前走。當我二十歲,然後二十五歲接著二十九,進不去三十歲,繞回很長很長的二十多歲循環多年,退檔補油忽然轉向四十歲。

二十年前揹著背包站在路邊等待花蓮客運,在小站等待兩個小時以後才會進站的平快車。拉開車門,推開車門。多年以後惶惶推開診間厚重的門,推開世界,再見明天,楊乃文〈推開世界的門〉唱著:「原來你就是我回去的地方。」

我們快樂地向前走。當你從遠方開車來接我,躺在你的副駕駛座。「我好像快要變回正常人了。」像是平地的高山症,「你這是在換身體喔!」每三個月的回診為一個「人生單位」,逐片拼接,繼續向前。每天都未必是最後一天,無法預知的最後一天,2013年陳珊妮〈啟示路〉唱著:「別預言/人生中最壞的一天/應該多麼慎重/啟示我/靜靜想念一個人那種寂寞。」壓力轉支撐,自己把自己撐起來。當你扶著我的時候,我好像是自己把自己撐起來。

躺在副駕駛座,接下來要去哪裡?跟著前面的車走。跟著紫色外套阿嬤的摩托車,投石問路,轉進她家巷口。高速公路遇見蛋車請超車。不管6月29日的解封是在六月還是七月。陳昇今年的跨年演唱會在一點十八分才開始倒數。

有人穿著雨衣戴著圓圓的太陽眼鏡,沒有戴假髮但是戴了黑色的口罩。去電影院看《瀑布》之前,要再看一遍《醫生》嗎?衣櫃裡的幽靈,耳朵裡的瀑布。〈躺在你的衣櫃〉MV,毛衣裡的那尾蛇。只有你會相信我的屋裡有蛇,只有你會幫我驅趕門外的衛兵。當我們在電影院一起聽見《美國女孩》的片尾曲,那久違的清澈憂傷的嗓音,想起的是我們二十歲的花蓮。

單曲循環蘇慧倫〈Final Home〉一整個下午:「你坐上了火車/往曼徹斯特走了/不知道那裡會有什麼/你開始有點想念我」。二十年前寫下的散文〈不知道那裡會有什麼〉成為後來一直想要回去的地方。當時我不知道二十年後有一天你會捧著一盤黃金奇異果出現在家門口。每天點燃一盞光明燈,沿途照亮我們的公路電影。「下次約吃飯。」我是說真的。所以下次就是這次。「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一起在家裡吃的飯還是比較能讓人長大。」你說。

青春的尾巴很長很長,東部深夜莒光的尾巴也很長。當年向死而生的少年,現在都說:「我不會死。」向前走明明就比較難。走下坡明明就沒有比較輕鬆。我們爬樓梯來到溜滑梯的最高處,當代公園的溜滑梯變胖也變高,寬敞又湍急。向前走下坡,只有你會告訴我:「前面可能在後面。」下坡不是溜滑梯。多年以後才明白,下坡也是一種上坡。

愈南愈東,愈南愈北。從台北出發開往台北的觀光列車。從花蓮出發走向花蓮的徒步旅行。我們繼續向前走,七天就有可能從霧社散步到太魯閣峽口。這些都只是暖身而已,這些都只是行前演練。蛋車進擊,烏龜走路,日日夜夜嬰兒睡眠。木瓜溪橋下的土地公保佑我們平安起飛平安落地。

讓我們把鞋底的小石頭倒出來,把鞋底的床重新鋪好。下舖有人輕輕為你歌唱,下舖有人幫你日出。黃小楨〈大溪地〉的前奏響起,我們就來到傍晚的海邊。並肩沒有說話的時候,就是在看海,就是看著海上的傍晚的日出。老朋友新知己,我們快樂地向前走,我們的前面在後面。在大海面前,我們都是憑空而來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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