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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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蕭熠/愛睡覺的女人

2023/01/17 05:30

圖◎吳孟芸

◎蕭熠 圖◎吳孟芸

她不睡覺的時候,只有一半是活著的。她乾燥地清醒過來,然後像酵母菌遇到水那樣,微小地活動著,冒著氣泡。她在超市工作,做著各種事情。檢查貨碼,數進貨的數量,排放貨品,有時候結帳。她做著這些,像硬幣的這一面,一個冠冕堂皇的旗幟之類,而硬幣的另一面,一張思睡的人臉。

她渴望睡眠一如魚思念海,昆蟲嚮往綠意爛漫的樹林。她有時候在員工休息室坐著,那是個白光過分充足的五坪大小隔間。裡面充滿了食物餘味和腳臭。她靠著牆面坐著,想睡到心都痛了。同事們來來去去,有時候看到她,有些人會問上一句,沒有睡好?她會說欸,或揉著眼睛抱歉地笑。事實上她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不嚮往睡眠。她就像一個空空的容器,等待睡意把它填滿,然而一切並非她所能決定。

回到家多半是晚上十一點了。在這之前她常常已經是靈魂出竅的狀態。她沉默地掃描商品,沉默地打開收銀機,再關起來,終於在休息室脫下充滿生鮮氣味的制服,坐著緩緩吃下即期的便當,喝罐裝水,然後起身披星戴月地回家。

她的家是一個繭的狀態。窗簾長期不拉開,陰暗而溫暖,她僅靠床頭的一盞小燈移動,她快手快腳地卸下眼鏡,洗漱,弄乾自己然後鑽進被窩。她鑽在裡面,歎著氣自己為什麼離開它呢?被子以同樣的熱切環抱著她。她的體溫逐漸升高,嘴唇微開,然而腦裡尚轉動著白天的事。昨天和明天的。她像個熟練的臨終之人勸著自己,明日有明日的憂煩呢。像給自己一個允許,她遂進入睡眠之中。

她在睡眠裡,如回家如入深海。

她感到自己無所不在,如一枚石頭被投入海裡,持續地下沉。

她感受到那移動,和稠密的壓迫感。

她感到似飛翔似游動。

她感到心中甜蜜如歸鄉的悸動。

她感到那種被包裹著的踏實感。

她感到無所懼的自由,如同在一個巨大的蹦床上,她或跳或躍,無所不能。

她跳躍起如巨浪而又盛入千萬年的海溝,她募集宇宙洪荒,沉船如鬼魅冉冉飄過。

她心中充滿恐怖和悲傷的快樂。

然後鬧鐘將她叫起。

鈴聲如鞭子如熱油,將她叫醒。她的神志如遇冷水,瞬間收緊變硬,掉出夢外。她醒過來,狼狽而難堪,夢的大門迅速向她關閉,被窩冷卻下來,她躺著望著天花板,那上面的裂縫和汙漬顯得非常逼真。

這真實壓迫著她,不容商量,她於是沉默地起身,偽裝成未曾入睡前的樣子。

有一日,有位年長的常客在結帳的時候暈倒。他突然倒在收銀台之前。她繞出來接住了他。她低頭看著他的眼皮不斷皺動,直到嘴唇灰白。期間人來人往地呼救,她抱著他感到他的身體變輕了。她不知道任何急救方法,僅能用手臂環抱著他。他的身體逐漸僵硬發冷,眼睛逐漸地灰白黯淡下來,她把他用力夾緊,好像在防止水分流失。然後他又回來,如燭火要滅而又盛大起來。他的身體,注入水流從而溫暖起來,血色回到臉上。他睜開眼,如同經歷一場好睡。她熟悉那氣味,從睡眠中爬出來的那種靜電麻麻的味道。他起身,然後兀自走了。

那日她回家花了一些時間,才能夠入睡。那天的即期品是壽司。那些死魚冰冷地卡在胸口。再來就是那件事情,那老人的灰白眼睛在她的眼前。她好不容易哄自己入睡,一睡著即在極深地底,她跳躍著移開自己,池底有股強大的吸力,是個極寬的排水溝入口,在睡眠中她隱隱知道那不能夠進去,然而那有極強的魅惑力之類的東西,一回神她已經整個身體被吞食進去,身不由己地在引力極強的水流之中。她覺得恐懼,旋即那感覺類似狂喜,反正是在夢中,不管那是什麼請把我帶走吧,她祈求著,然而彷彿聽到她的願望,那水柱突然好像食之無味似地把它吐了出來,她隨即像塊保麗龍一樣浮在水面上。夢裡的陽光假假的像玻璃紙照耀。

她第一次在鬧鐘響起前醒來。

那沮喪和無趣充斥著她。她頭次感到睡眠令人失望,那天她在超市工作時,在收銀台對人微笑,當初一個人擦拭傾倒的飲料,還陪一位年長的同事聊了他的如廁狀況。她感受到現實生活的質地,易於揉捏一如夢境,你給它一些暗示它即會反應,也許是回應以不同的材質,但是內容呼應。她的行為引起了超市經理的注意,這個經理是個三十六歲的男人,人非常愚蠢。但他一直深信著他可以帶給女人幸福,無論那是什麼意思。他看到這些,以為他對女人的殷勤終於得到認可,他昨晚留給她的壽司可能發揮作用,要知道那是公司裡最受歡迎的即期品。

這個男人走著想著女人的事情,她總是帶著疲倦的笑容匆匆離去。也許有人在等她。然而她看起來不似有人照料,也沒有像其他人總是拿剩餘的食品回家。思索並不是這名男子的強項。他決意要到女人家附近觀察。

她在結帳,腦裡始終思考著老人的事。她知道他獨自居住在超市附近,自己購買一些食品騎單車回家。也許在洗澡時,或煮菜時,便暈了過去。水滾起來,冒泡,灑了一地。她的腦中跑著,面前的水果用品河流般流過,顧客發出不滿意的咕噥聲。

她伸出手拿住這些冰涼的物品掃描。橘子,洋蔥,牙膏,芳香劑,洋芋片。它們經由她,流向某人的身體。她又記起那老人,他的身體發冷,轉眼間就像變化。變化成什麼,她當時也僵硬得不敢去觸碰。他的身體彷彿在進行一個跨越,她不能明白但卻記得那種震盪,像鐘即將被敲響,他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然而有一個明顯的界線在他們之間。她站在那懸崖邊眺望著。喘著氣,心裡又是恐懼,又是羨慕。若是掙脫了身體,接下來是飛行嗎?

她唯一有過類似的,也許是睡眠。每天晚上,隨著黑暗,她的內在變得閃爍難明,身體如樹木倒下後,隨之溫暖起來,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像被妥貼地吊掛著,運往一個地方。伴隨著安全和舒適的感受。

似乎不是這樣的,她便吃著明天要過期的吐司想著,死亡感覺像是,更無可控制的事。更像是,是一個向下的墜落。她想起那日的夢,那個排水溝。她無法控制地想知道老人的下落。

她起身,走入冬日提早到來的傍晚中,沒有注意到那經理悄悄地尾隨。她在夜裡呼出霧氣,振奮地走著,邊鬆開白日租借出去的手腳。她感覺有點刺激,又有點茫然,那經理拿著一大袋過期的零食在後面跟著,女人離他時遠時近,她的腳步頻率和氣氛和平時在超市裡大不相同,讓他感到奇特。他尾隨她走了幾個街口,女人左彎右拐的,暮色從瘀青的深紫,變為全然的黑,終於他發現自己站立在陌生的街道上,女人已然不知所蹤。

她尚自走著,冷和走讓她四肢發熱而頭腦興奮。她回想著老人來的方向,向前向後地找著,或也不找,沒有意識地漫遊著,腦裡片段浮現出日常,片段是死亡及其他。月亮和星星在黑幕般的夜空浮現出來,她走著走著,已然忘掉了自己的來處和尋找。

死亡是個打結般的行為,眼前的一切將會如盲人之所見,變成沒有出口的黑。她想著,邊尋找著。死亡在巷口在街角靜靜佇立,注視著她,不發一語。旋即隱沒,好像和她捉著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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