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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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旻瑞/回聲 - 3之1

2023/02/15 05:30

圖◎川貝母

◎鍾旻瑞 圖◎川貝母

房間內還殘留他十幾年前離家時的氣息。中間也不是沒回來過,但就是這樣,當你不再把一處當成自己的家,就很難留下什麼,反而是帶走。每次回來翻翻櫃子,帶走堪讀的書、堪穿的舊衣,或是一些筆記日記,僅剩那些回來幾次都不會多看幾眼的雜物,堆置在角落。彷彿將自己活成某種侵蝕作用,一點一滴消解掉這個房間的實用性,將之化為一個大窟窿,既空而廢的古蹟。

因為幾次返鄉他都感覺自己只是過客,沒有生活的實感,於是這段時光便彷彿電影剪接,螢幕一黑便跳接兩個時間點。我在這裡做什麼?這幾日早上當他睜開雙眼,在晨光中看見天花板上那沒有燈罩的日光燈泡,都忍不住在心中問出這個問題。他總需要一些時間去確認,那不再為一天開始而雀躍的心,那徒增了十公斤贅肉的身體,那總是不自覺僵硬聳起的肩膀,和僵硬的脖子,然後意識到,嗯,是的,老了一些。

「但還不算太老。」稍早以前母親對他這樣說。

「怎樣算老?」他反問。

「當你整天只想著過去發生的事,那才真的叫老。」

他當然知道母親是在安慰他,但他仍差點脫口而出:你懂個屁。害怕傷人的句子從齒縫中鑽出,他便立刻從沙發站起,走出大門,轉個身又回到隔壁房子自己的空間裡,把自己關著,不去傷人,也不去冒被他人傷害的風險,這是他在事件發生後的本能反應。但不到半小時,他就聽到母親在房門外,招呼那些剛開車抵達的大學生們。

這邊是廚房,但只有微波爐和咖啡機,咖啡豆你們都可以自己用,冰箱水果也可以吃,這禮拜我們親戚送的。喔,煮飯嗎?抱歉啦,我們怕危險所以不讓客人開火,只有電磁爐。這邊是浴室跟廁所,樓上你們通舖旁邊還有一間單獨是廁所的,有時候人多這樣比較不會塞車。

「還有這邊,這是我小兒子的房間。」

他在房內聽見母親的聲音,帶領著那些興奮嘈雜的笑語和腳步,在家裡面兜轉著,然後逐漸靠近,來到最深處他的房間。他聽見母親介紹。「他最近放假回來休息,但你們有事還是先來找我,就不要隨便打擾他。」她停頓了兩秒,似乎是怕那些大學生對他有些什麼奇怪的猜測,又開口補充。「如果真的急事還是可以問他,他從小在這裡長大的,東西都很熟啦。」

這是他返家後民宿的第一組住客。房內的他咬緊牙關,想著乾脆此刻就拿出手機,在附近訂個住處暫時走避算了,真是諷刺,父母提供他人居所,卻搞得自己的兒子無處可歸。

「我們怎麼稱呼他啊?」門外某人這樣問。

「我叫他小洋,我看你們都比他年紀還輕,就加個哥好了。」

小洋哥。小洋哥。像是需要熟練這幾個音節,那些年輕男女都下意識地將這三個字念出口。他將耳機戴上,放出他喜歡樂團的歌,接著閉上雙眼,努力嘗試書中的方法,等待憤怒情緒像潮汐那樣退去,像烏雲那樣散開,只留下清澈的、平靜的心。他握緊拳頭再放鬆,感覺血液從心臟運送到指尖,彷彿沖淡了什麼。

幾個月前他從公司辭職。起因是這樣,他與同部門一個向來不對盤的同事,被指派負責一個跨公司的年度大型活動,原本兩人將各自職權分配清楚也就罷了,但多事的主管似乎有意要藉此改善他們關係,便明裡暗裡安排兩人一起做事。對方表面上釋出善意,但各處仍不斷刁難,拉幫結黨地排擠他,搞得他精神耗弱。總算來到活動前一夜,才發現那人將錯誤的檔案交給廠商輸出活動背板,最終只得把背板撤掉,留下空蕩蕩的舞台。

這種低級錯誤,公司必要找一個人來承擔責任,大主管便在全部門會議上質問事發經過。他將過程如實說出,然而對方竟公然說謊,三分真七分假,將責任全推到他身上。其餘同事因為素來與那人交情較好,雖然未指責他,卻也順著那人邏輯說下去。這事原本仍有許多方式可以挽救,但他看著那人說話的嘴臉,竟一時之間理智斷線。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壓著那人後腦勺,往會議桌上猛按,而身邊眾人拉著他肩膀手臂,試圖阻止。

最終對方請公傷病假一個月,薪水照領,而他付了十萬元和解金,也向公司提交辭呈。離職那日,他到家看見社群上同事們到那個人家裡探望,一群人和樂融融,期待能早日在公司團聚。他滑掉照片,將社群帳號全給刪了。

那幾個月,他買了一台遊戲主機,每天起床便打開電視、主機,把遊戲內能追求的成就全部達成,破完了便換下一款。租屋處堆滿了外送的塑膠袋、餐盒。窗簾緊緊閉著,拒絕去感受現在是日或夜。

有天他的手機響起,睡夢中不小心接了起來,是他母親。母親隨口問候幾句,而他回應時喉頭的痰聲,藏不住他剛才轉醒的事實,母親問,你怎麼這時間還在睡,請假在家嗎?他思緒渾沌不知道從何說起,自己才從夢裡醒來,卻墜入了另一個更大的惡夢裡。「我」字才說出口,他便肝腸寸斷地哭了起來,翻個身從床舖上跌了下來,他用棉被裹住自己身體,把自己變成一坨巨大的垃圾,跪在地上發出野獸一般的哭嚎聲。

電話那頭的母親嚇得半死,一直想盡辦法安撫他,但他仍止不住哭泣,掛掉電話後用剩餘的理智傳了訊息給母親:等等聯絡。

他窩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幾次深呼吸中冷靜下來。查看手機日期,發現已經足足一個多月過去,而他這段時間除了吃喝拉撒睡打電動,沒有做其他任何事情。他脫光衣服來到浴室,看見鏡子裡臉上長滿鬍鬚的自己,以及缺乏運動而明顯鬆弛的身體、向內縮的肩膀,感覺好像剛死過一回。

他淋浴,將身上的餿味給洗掉。換衣服。刮鬍子。再次望向鏡子時,才認出自己那副陌生的容貌。拿起手機,他看見母親先是傳來一句話:「到底發生什麼事?」幾秒後又傳來另一句,「不管什麼事,你先回家,回家再說。」他花了兩天時間回到現實,整理髒亂的空間,並將漏繳的各種生活費用給補齊,才訂了車票回家。因為久未出門,他揹著行李袋踏出家門時,竟然心中產生了恐懼,甚至想著自己或許早就死了,陽光若是直射身體,會使他灰飛煙滅。

提早抵達車站,他決定去逛附近書店,看見一排心理、自我療癒書,隨意挑了本投緣的封面結帳。搭上車時,決心經過這次歸鄉,一定要重新振作起來,找到人生的方向(幾天前繳卡費時看見存款餘額,這也是不得不的選擇)。列車緩緩發動,他產生了莫名自信,認為有家人的陪伴、書籍的引導,必然能走出這幽暗的境地。

但他沒料想到的是,離家幾年後,誰都會為故鄉套上濾鏡。那是一種虛幻的烏托邦想像,好像有個地方會永遠存在,沒有批判地接納一切好壞,讓你在生命全盤皆輸時可以退守。事實上你必然有踏出家門的理由,且在你出走的那刻,與家人間的差異便會更為劇烈地拉扯開來。

回到家後,他有些尷尬地向父母親講述發生的事,沒有那日的情緒,如今冷靜地談起事件,他意識到這全是他衝動造成的後果,因而整個故事愈講愈心虛。父母似乎與他的想法差異不大,在他說到會議室場景時,兩人皺起了眉頭。「有這麼嚴重嗎?」父親問,「嚴重到你需要動粗?」他沒有回答,硬著頭皮繼續將故事講完,而後提及和解金和辭職,父母反應更為激動。「哎呀,衝動啊。」「你要找律師,爸爸有個國中同學是律師啊。」

兩人一搭一唱。他沒有回答,站起身扭頭就走,離開父母的那戶房子,窩進自己成長的房間。他感到自我厭惡,近乎用摔的把自己扔到床上。躺了十分鐘,他冷靜下來,突然明白這世界上無處可以讓他躲藏了,這裡和他自己的租屋處,都是一個模樣。

他在還未有記憶的童年時光,就搬到這棟屋子。父母開設的餐廳賺了錢,便購置這塊地打造家園。父親想要侍奉父母,又得顧及不願與公婆同住的母親,於是蓋了兩棟獨立卻相連的房子,各自兩層樓,由他們一家四口和兩老居住。那時他的哥哥已經上小學,理所當然有自己的房間,但一家人竟誰也沒設想到小兒子不久便會長大,兩棟共四層樓,連貯藏室都有了,卻沒有他的房間。

他在小學四年級前與父母同睡,寫作業、畫圖便在餐桌上,若動作慢了些家人準備開飯,他便必須將作業簿、鉛筆盒,移到客廳茶几上。直到他身體尺寸逐漸變寬變長,家人意識到這不是辦法,將祖父母家中的貯藏室清空,變成他的房間。

他記得家人們花了一整天,合力將那些沾滿灰的老舊家具、祖父母收藏的大型木雕,還有些不明所以的物件(泡腳桶、養生調理機、健身器材)一一拿出盤點,又花了兩週時間將之丟棄或賣出或在家裡隨便找個位置擺放。等到一切完成,他看著空蕩的房間,不敢置信他的家人願意留空間給一堆垃圾,卻可以忘了給他一間臥室。

他也記得講話刻薄的祖父母,嫌惡而厭棄地執行這一切工作,好似自己給了他們添了多大的麻煩。老人家的記仇能力比他想像得強,直至他有獨自的臥室許久後,仍會不時提起那年清掃貯藏室,怎樣傷了他們的腰骨。

相較於大方懂應對的哥哥,他本就不是討喜的孩子,搬進同一個屋簷底下後,祖父母便開始四處看他不順眼,他若在公共區域看電視、吃零食或純粹找個地方待著,祖父母會問他為何不進房內寫作業念書,而他若太久沒離開房間,又會隔著房門聽見祖父母向他父母抱怨:這孩子怎麼這樣孤僻。他受到這些刺激,常在心裡罵祖父母去死,當然他並不是真的要咒這兩人死,只是希望他們閉嘴,但沒想到他高中還沒畢業,兩人就真的接連過世了。

先是祖父早晨散步回家,洗冷水澡時中風猝死。接著祖母傷心欲絕,連續哭了幾日後,精神不佳的情況下,在家裡樓梯滑倒摔傷尾椎,從此活動力大減,生命的能量也逐漸弱化,兩年多後就走了。突然之間,他的活動範圍從窄小的房間裡跨了出來,整間屋子都變成他的,但他當然無法真正開心,總覺得自己的惡意蔓延到了現實,害死了至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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