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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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旻瑞/回聲 - 3之2

2023/02/16 05:30

圖◎川貝母

◎鍾旻瑞 圖◎川貝母

祖母死的那年他正好升上高三,前兩年必須經常和家人輪班照料病弱老者,讓他高中日常蒼白又重複,一下子有了寬廣的空間,他才明白生活可以是什麼樣子。讀書累了,可以自在癱臥在沙發上看電視,大聲播放音樂,也不再有人嫌他吵。過去他總會在半夜莫名醒來,一股不安湧上心頭,便走出房門,就著夜燈微弱的光源,查看祖母的狀況。如今他總算能體會什麼叫做一覺到天明。母親有幾次關切他獨自一人住在那裡,是否感到寂寞,但他回答:不就隔著一道牆?母親也就作罷。而且那接連走了兩個人的房子,對父母而言,似乎散發著不容冒犯的死亡氣息,他們一時之間也不打算去收拾長輩房間。那樣黯淡色調的空間,彷彿由他們那陰沉的小兒子守著最為適切。

學校有個男孩高三才轉組來到班上。新同學不明白人際秩序,與他這個邊緣人搭話,兩人逐漸熟絡成為了朋友,在學校泰半時間都處在一起。某天放學,他不知道哪來的主意,或許是十幾年來一直想完成的微小心願,他與那個男孩在校門口準備道別時,他問,「你要不要來我家?」男孩沒有多想,輕鬆地點頭答應。

他們抵達家裡時,正好遇見要前往餐廳工作的母親。母親看見他帶著同學回來,有些錯愕,但仍是擺出親切的表情問候了幾句。「他是班上成績好的同學,我請他教我數學。」他不作思考地編出了這樣的謊話,其實男孩的成績根本就不怎麼樣。母親聽罷,連忙轉身回頭進家門,切了一盤水果到隔壁送上才離開。他聽見機車引擎聲逐漸遠去。

男孩坐在沙發上,吃著水果,好奇問為什麼他和家人沒住在一間屋子,他簡單解釋來龍去脈。男孩說想四處看看,便往二樓走去,他跟在後頭,感覺有些緊張,在祖母死後他除了簡單打掃,也極少上到二樓去。祖父母生前的臥室仍保留原先的樣子,棉被疊得整齊放置在床舖上,敞開的窗簾,歡迎陽光照耀進來,但不知為何房內仍籠罩著某種陰霾。他想伸手去按下電燈開關,然後才想到,他已忘記上回打開這盞燈是什麼時候了。

「你自己一個人住在這不會怕嗎?」男孩在昏暗的屋裡問他這個問題。他愣了一下,此前自己還真沒有過害怕的念頭。

「如果要報復我,他們早就來了。」他脫口而出,連他自己也從未察覺心裡藏有這些想法。男孩錯愕地回頭望向他。他別過頭去,不知該如何面對,但同時感到一股陌生的情緒從他體內深處湧現,鑽進他的鼻腔,刺激他的淚腺。

安靜了幾秒,男孩開口說:「你需要聊聊嗎?」

他們回到一樓,他才極為破碎地向男孩講述了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與祖父母的關係,還有他覺得是自己咒死了他們。因為從未真正梳理過這些思緒,更從未向誰提起,他說得顛三倒四,事件的時序混亂,不時會冒出這樣的句子:「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反正就這樣」、「你聽得懂嗎」。但男孩只是要他繼續說。

當他終於敘述完,焦慮地等待男孩的反應時,男孩只是說:「欸,所以你媽都叫你小洋嗎?」看似毫不相關的問題,卻讓他放下心中重擔。就像是在提醒他,他在意的種種煩惱,都只有在他的內心才成為鬼影,在別人的世界裡,僅是角落的一團灰塵棉絮。他們看得見,但並不在意。

他說嗯,她都叫我小洋。想了一下他補充。或弟弟。

「所有當弟弟的都會被叫弟弟,當哥哥的就會被叫哥哥,像我就是哥哥。」男孩開始聊自己家裡的事。他也有許多要煩的,父母分居多年了,但也不知道母親在堅持什麼,遲遲不離婚,父親仍三不五時會來找母親要錢。他國中時個性比較衝,被惹火便對著父親咆哮。雖然確實趕走了父親,但妹妹被嚇壞,好久不和他說話,而母親哭著罵了他一頓。現在只要父親一出現,他就當是空氣。「要問我有沒有詛咒過我爸,肯定是有的吧。」男孩嚼著水果,漫不經心說。

那天他們聊了許多,直到晚上九點多,男孩才離開。臨走前男孩問他:「我之後放學可以常來嗎?我家真的好小,你這邊比較寬敞。」

可以啊,他說。

男孩笑著點點頭,跨上腳踏車離去。

後來男孩在學校都會叫他小洋,這個綽號被同學聽見,也漸漸影響了他們,而很奇妙,在學校有了綽號後,他似乎也成為了大家的一分子。幾乎每天,男孩放學都會來他家裡,兩人一起讀書、看電視,偶爾待得比較晚了,男孩打通電話回家報備,便乾脆在這裡過夜,蓋張毯子睡在沙發上。父母似乎仍是將男孩當成「成績比較好的同學」,因此他們也相當歡迎這個兒子終於交上的新朋友。

某個深夜,男孩突然進到他房間裡將他搖醒。他迷迷糊糊坐起身,有些氣惱問男孩要做什麼。

「我睡不著。」

「你就回去躺著啊。」

「你想不想看日出?我們騎腳踏車去。」

他轉頭望向時鐘,現在凌晨四點,距離日出還有一個多小時,而從他家騎車到海邊,不出半小時便可抵達。夜裡溜出家門,他此生還沒做過這樣叛逆的事情,而且他真的很睏,因此躊躇著,不知道該怎麼回應。「走嘛。」男孩抓著他手臂搖晃了一下,「走嘛,走嘛。」他歎一口氣,掀開棉被下了床。

他們隨意拿了薄外套,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安靜將腳踏車牽到馬路上,才跨上車,往海灘的方向快速騎去。夜籠罩著小鎮,將其化為巨大的湖,而他們就像小魚在其中穿梭,他幾乎感覺張開口就會吐出泡泡。不知是因為做壞事的緊張感,還是過於賣力踩踏板,他的心跳激烈跳著,每當他們與那些必須早起工作的機車、貨車擦肩,他就會刻意與那些人對視,儘管他們一點也不把這兩個年輕人放在眼裡。

繞過一個小坡,夜晚的海便突然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們眼前。停好車,他們沿著爬滿馬鞍藤的沙灘往下走去,為了閃避紫紅色的花朵,步伐總得小心翼翼,中間不時差點滑倒。直至到了植物莖葉無法企及的區域,才終於能走得較穩些。

卯足全力來到此處,查看手錶,才過了不到二十分鐘,距離日出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兩人在海岸邊隨意行走著。他從未在毫無人造光害的情況下來到海邊,驚喜地發現僅憑月光,就可以將世界照得如此通亮。當他們走到接近海蝕平台的下方,他看見平坦的沙地上,竟憑空出現一塊巨岩插在沙裡,高約兩公尺,但長寬則更短一些。他好奇地摸著那塊岩石,抬頭看,斜上方海蝕平台的岩壁呈現破碎的不規則形,再更遠處也有許多碎石堆。由此推測,巨岩應是久遠以前從岩壁上崩落下來的,然而是否最初就是這樣古怪的形狀便無法判斷了。

他們兩人倚著巨岩坐下,等待日出的到來。隨著微風吹拂,他逐漸有了睡意,便放鬆身體,靠在一處凸起的平面上。在短暫的睡眠中他做了夢。夢裡他竟以第三人稱視角,看著自己此時此刻的樣子。他閉著雙眼,側臉靠在岩石上,彷彿試圖從岩石裡聽見什麼聲音,突然,有人呼喊他。

「小洋。」

有人大聲地呼喊他。

「小洋!」

他睜開眼看見的景象,已和不久前截然不同。四周都明亮起來,從原本的深藍被染上了更多的色彩,甚至連氣溫都緩緩上升。他左右尋找男孩的身影,看見男孩背著光,站在離海相當近的地方,興奮地指向遠方某處。他順著望過去,看著太陽從海面探出頭來,那暗紅色的光澤,就像是燒熔的鐵澆在海上,而有些事物將在那景象裡被永遠封存。

被眼前的畫面強烈吸引,他站起身,朝著男孩的方向走去。

凌晨四點,他手機鬧鐘響起。來到廁所,排出金黃色的尿,簡單換衣服,便踏出房門。玄關處有那些大學生的鞋子,共五雙,正好塞滿一台車的人數。他上大學不久後,父母將這側房子重新裝潢成了民宿。儘管中間曾有幾次回來,家裡都正好有客人,但他對這件事從來沒有習慣,仍是有種被入侵的感覺。他記得那時在電話裡,鄭重要求母親不要動他的房間,母親也守約做到了,於是有了現在的景象,他房間的簡陋裝潢、油漆白牆,與外頭現代溫馨的風格毫不匹配。彎下身,他盡了屋主的職責,將那些鞋子一一排列整齊。

少年時代的那台單車,除了胎壓有些不夠,並無什麼老化的痕跡。反正他也不趕時間,慢慢騎,終會抵達海邊。

柏油路濕答答的,反射著路燈的光線,不知是否在他睡著時下了雨。

騎在曾經熟悉的街道,他吸進充滿潮濕的一口空氣,閉上眼睛,將雙手稍稍離開單車龍頭,默數三秒,一、二、三,又快速地握了回去。這是他過去和男孩愛玩的遊戲,他們會比賽誰能不握把手平衡更久,但他向來就膽小,三秒是極限,頂多四秒,男孩到最後更像是在挑戰自己的紀錄。

男孩會騎在他前面,將雙手平舉成一條線,接著大聲讀出秒數,最久一次曾數到二十秒。然而因為男孩在他前方,他從來都無法判斷男孩是否真的閉上眼睛,他若加速趕上男孩,察覺他動態的男孩,便會立刻停止挑戰、握回把手,然後笑臉吟吟地看著他。無論男孩有無作弊,他必然都是輸的那個,因此就算男孩違反規矩,他似乎也能開懷地將之視為一場表演。

騎了一小段路,他的身後有台車以不自然的方式逐漸靠近,他警覺地遠離開來,車子卻搖下了車窗,用有些遲疑的聲音喊道:「小洋哥?」他嚇了一跳,轉身望向聲音的來源,而車子也在他身邊停下,裡頭坐了五個年輕人,一看便知是住在他家的那群大學生。

大半夜的,他獨自在馬路上面騎著單車,這讓他頓時感覺到很丟臉,不知道該往哪看才好,只是稍微頷首,表示自己的確就是他們在喊的那個人。「你們怎麼知道是我?我們還沒遇到過。」

開車的那個男生爽朗地說:「抱歉啦,不是故意要嚇你。其實你起來時我們也醒了,有聽見你在外面的動靜,出門時又注意到腳踏車不在。所以剛才從後面看到,就想說應該是老闆娘說的那個小洋哥。」

他聽完大學生的解釋,解開了心中疑惑,硬是擠出一個笑容。

「你也要去看日出嗎?還有多遠啊?要不要我們載你去?擠一下還可以的。」

「沒關係,很快就到了。」

「喔,好。」應答停滯了半秒,大學生說:「那我們先走囉,海邊見。」車內其他人也一一附和待會見,他們關上車窗,車子加速揚長而去。他在後方,不敢想像他們若從後照鏡裡,看見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單車上,模樣會看起來多麼寂寥,或是愚蠢。他的興致全消,將龍頭轉向,往家裡的方向騎去。但轉念一想,若他們在海邊等待自己,他卻遲遲未到,不知是否會造成什麼誤會,甚至引發後續的麻煩。他閉上眼睛深呼吸,等待那些煩躁的情緒退去,然後又將單車朝向海邊。

而他心底深處知道,他會如此乾脆地決定前往海邊,還有其他原因。當開車的大學生出聲叫他時,他一瞬間以為是他記憶裡的男孩。兩人的聲音、咬字方式,幾乎一模一樣。

他畢業離家後,就再也沒有和高中同學有過聯繫。他曾在出社會的飯局,和不熟的朋友提過這件事,原以為自己是異類,但卻發現好像許多人都如此。但古怪的是,幾次返鄉他從未在街上遇過長大後的同學們,就好似那些人只在他高中時代存在過。當然,現今有了社群媒體,他偶爾還是會看見誰誰誰結了婚、生小孩,只不過他難以將網路上的照片和高中時的模樣,連結成同一個人。唯有那男孩,是真的不曾在任何動態牆、好友推薦、照片標記裡出現過,確確實實從他生命裡徹底消失了,不留下任何痕跡。

他知道若他要去打探,必然還是問得到,但他就是不想。

抬頭望向天空,原本滿布的星辰已經不再那樣明顯,天空的亮度稍稍提高了幾階,太陽已經在海平面下守著。他稍微站起身,利用體重加快速度,單車踏板牽動鏈條,輪子不斷向前滾動,將他帶往少年時的沙灘。(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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