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來自母親的一封信】 林黛嫚／和解之路
圖◎吳怡欣
◎林黛嫚 圖◎吳怡欣
一位媽媽牽著兩個小小孩，三個人走成一個「木」字，這個媽媽一路走一路說個不停，「走路小心」、「快點過馬路」、「媽媽的包包要拿好喔」……一面過早地提供教育，「這是腳踏車，腳，踏，車」、「看到鄰居阿姨要打招呼，說，阿，姨，好」。小小孩安靜地走著，彷彿走在媽媽身邊便是人間最安心的事。
這樣的畫面我們不曾有過。那個八點檔連續劇「一支番仔火」、「我不喜歡輸的感覺」之類的台詞並不適合小小孩觀賞，於是大約八點下班回到家的我會用嬰兒車推著哥哥出門，在社區附近的小巷間閒逛，有時坐坐投幣搖搖馬，直到連續劇快結束，阿嬤和孫子的就寢時間接近時才回家。但是你沒有這樣的福利，一則我這個不能幹的母親沒辦法帶兩個小小孩出門，恐怕阿嬤也會覺得這是件危險的事，二則我的工作愈來愈忙，下班的時間往後延，常常回到家你們都睡了。
直到最近，不再是小孩的你在兩個工作之間的空檔，有較多的時間互相陪伴，我們去逛我最愛去的百貨公司時，你說起小時候我常常把你放在這裡，讓你一個小孩在裡頭閒逛，專櫃姊姊問：「小朋友，你怎麼一個人？」你說：「媽媽去上班。」
咦，真有這樣的事？會不會是虛構或重構的記憶？這家百貨公司就在我公司附近，我上班前先把你放在這兒，然後進公司處理必須先完成的事，再來帶你一起吃午飯，如此才是合理的推斷，但說「常常」可能太過，應該是偶爾發生吧。當年被許多陌生的專櫃姊姊們呵護照看著，不曉得你內心會不會有一點點寂寞的或者被拋棄的感覺？如今長成大人的你才說起，會不會那是一道說不出的傷痕，直到今天才浮現？
我想你的傷痕不只這個。我們並非總是遺忘，我們只是選擇記憶。
那次家族旅遊在峇里島機場，等待入海關的長長人龍裡，少年們精力旺盛，你和哥哥玩耍了一回，不知怎麼起了爭執，你來向我告狀，說哥哥欺負你……這個時刻我只能息事寧人，低聲要你忍耐一下，晚一點再處理好嗎？也許是久候的不耐讓人更難輕易吞聲忍氣，你突然淚灑機場，邊哭邊鬧邊嚷嚷：你總是要我忍，忍，都不解決。
是的，衝突的問題是我這個無能的母親無法解決的，我會警告哥哥，要懂事、要知禮，不要製造問題。哥哥一臉不以為意的表情，那意思是說：我很懂事、很知禮，製造問題的人不是我。
這樣的衝突大約從你出生就開始了吧，如何處理，我們仨也發展出既定模式。在你沒出生前，哥哥是世界中心，所有的人事物都繞著他轉，所以他吃飯很慢，因為阿嬤會拿著碗與湯匙追著他餵。然後你到來，這世界得切一半給你，我和阿嬤的默契是一人照顧一個，我在家大部分的時間都把你繫在身邊，而哥哥則歸阿嬤照看。於是從你還在嬰兒床開始，也是小小孩的哥哥常會去逗弄你惹你大哭，讓大人們來處理這個愛哭的小孩。之後你會爬會走，類似的事情一直進行著，直到你也長成大小孩，能夠避開哥哥的欺凌，或者，哥哥的注意力轉移到比欺負你更有趣的事，太平盛世似乎才降臨。
如今你已經搬離的臥室是我的第二間書房，那原木色的貼皮衣櫃上有一處明顯的痕跡，被一隻強壯的手用力砸了一下，於是留下傷痕。雖然小小孩時哥哥常欺負你，但你們有競爭有合作，有自己應對的方式。一般模式是哥哥強勢而你總是忍讓的一方，如此相安無事過了許多年。
那次我們從樓下搬到樓上，樓上的新居家具重新購置，這已經是我們數次搬遷過程中最簡單的一次，可是搬家仍然繁瑣忙累，大家都有情緒。然後哥哥要你把電腦線接好，你想先整理自己的房間，於是有了一點小爭執，總是覺得自己忍讓委屈的你情緒爆發，又已經習慣不對著哥哥回應，於是忍不住在自己房間裡向衣櫥用力敲了一下，所有的情緒都灌注到那個拳頭上，留下這個傷痕。
在這個家庭裡，一直扮演和諧調解角色的我，發現新裝潢好的屋子有了一個破口，十分緊張，擔心被一家之主知道，滋生新的困擾，我想出一個辦法，要你拿一張大海報把這個破口遮住。爭執被悄悄遮掩了，一切如平靜的水面波瀾不驚，如此過去了十多年，海報舊了黏膠脫落，露出被長久遮掩的傷痕。
我問你海報怎麼掉了，你回說不知道，原木貼皮上的痕跡還在，我說起關於那傷痕的故事，你聳聳肩說，忘了。忘了好，有些事根本不必記得。我們都在遺忘中一起走到了當下。
這是一種兄弟情結嗎？歷史上兄弟爭儲廝殺得血跡斑斑、新聞報導裡兄弟為爭家產對簿公堂的事所在多有，我只有姊妹，家貧既沒有財產可爭搶，即使有家產傳統上也沒有女兒的事，對於兄弟情誼無法感同身受。我一個男性友人有個大他十歲的哥哥，從他有記憶起哥哥就一直向父母反應他們比較疼弟弟，弟弟的衣服玩具都比他小時候來得講究，弟弟一路讀貴族學校而他都是國民中小學，他忽略了中間十年家庭經濟的改善，料想當母親的總是努力解釋，當年我們若有能力也會讓你讀私立小學的啊。而後他哥哥帶著父母偏愛弟弟這樣的念頭出國留學，在異鄉生根就此和原生家庭斷了聯繫。這樣的故事旁人聽起來也是遺憾。
那天哥哥先回家吃飯，飯後母子閒聊，我問起他小時候常常欺負你的事。我說，你是不是對於弟弟出生，奪去了你原有的事物，而本能不喜歡弟弟？哥哥說，不會啊，我的心理沒那麼不健康好嗎。那你為何總是欺負弟弟？小孩看到另一個小孩粉粉軟軟的，輕輕一碰就哭，又不會說話，想要去捏一捏或掐一下，應該是人的本能，不然那些霸凌的情節要如何一點一點滋生出來！
除夕夜，用罷年夜飯，我洗碗收拾餐桌，你們坐在客廳，邊看電視邊玩手遊，兩人組隊和虛幻空間中的對手爭戰，偶爾發出哎呀，快快，追過去啊……這些旁人聽不懂發生什麼事的句子。完勝一局，兩人伸出手擊掌，這次是連我都能理解的勝利姿態。
和解之路走了這麼多年才走到這兒，就像那張掉落的海報以及你不記得曾被遮掩的傷痕，我這個做母親的也應該牽起你們的手，一起走下去。●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