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沒有用的人】 房慧真／動靜

◎房慧真

◎房慧真

每天回家，鐵門一開，鑰匙轉動的細微聲響驚動天台上酣睡的胖虎，他弓背拉伸，慢條斯理走到屋簷邊，挨著深淵，將自己坐定成小小的雕像，引頸期盼。開門關門、脫鞋放東西、換上家居服、走過來走過去擾動氣流，廚房燈一亮，映照出鐵窗外剪影般的胖虎。聲聲入貓耳：潺潺水流聲、貓罐頭拉環的拔開聲、鐵湯匙的攪拌聲、撕開報紙的裂帛聲、再加上屋內家貓也餓了，繞著我理直氣壯的嚎叫聲……不，家貓再等一下，我先餵窗外餐風露宿的野貓。空投食物到對面，屋內聲響已歇，屋外動靜不絕，胖虎大口吞嚥，鳥群已紛紛降落等在旁邊，斑鳩、喜鵲、八哥、白頭翁，尖利的鳥爪在鐵皮屋頂上刮搔，此起彼落，爭奪剩下的一點殘餘渣末，沒多久一乾二淨，復歸寂靜。

胖虎從前還穿牆走壁上天下地，下到地面和其他公貓爭搶地盤，代價是瞎了一隻眼睛。上了年紀的獨眼貓，再沒有力氣殺伐，待住天台養老。說是養老也不精確，他要挨得住空曠處的凜冬寒流、炎夏曝曬，密密聚集的舊式公寓樓房天台違建綿延至天邊，像陰天的灰色波浪，胖虎獨來獨往，踏浪而來，暗夜裡每一扇亮燈的窗都像是海上閃爍的漁火，偶爾引他停泊。有一扇窗總是很晚才亮燈，長時間不在家的加班人養了一隻黃貓陪伴，貓經常在黑屋子裡挨著窗邊咪嗚哀鳴，幾次看到胖虎來到窗下，隔著欄杆與之唱和，咪嗚咪嗚，不用挨餓受凍真好，咪嗚咪嗚，自由自在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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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出門，鐵門鎖上，鑰匙轉動的細微聲響驚動樓梯間久候的虎斑貓小夫，不像胖虎常待雲端，地面的小夫深諳求生之道，是傳說中一天吃六頓晚餐的野貓，平日他常待一間公司的院落，公司關門後的深夜，他就會到樓梯間等我。他認得我的關門聲、腳步聲，唯有我下樓時才會喵叫出聲。小夫的叫聲常引來另一隻與他爭地盤的黑貓，黑貓看上去瘦骨嶙峋，我卻只能忍心別過頭去，一隻會變成三隻，三隻會變成十二隻，呈等比級數暴增，一回神就被無數雙渴求的貓眼綁縛，成了凌晨於暗處沿街撒糧的愛媽，再沒有自己的生活。

沒趕上都市更新的老社區是街貓少有的庇護所，疊床架屋的醜陋市容是最佳保護色，適合藏汙納垢也適合閃身躲藏。我接納鄰居在巷口堆疊回收瓶罐紙張，讓窮苦人賺一點薄錢，他人容忍我定點餵食一、兩隻街貓。陌生人的善意並非從我開始，此區的剪耳街貓都是不知名的好心人誘捕結紮，從上游到下游，接力一隻又一隻於GDP指數毫無助益的貓生。儘管如此，於貓而言，這城市角落仍藏著許多凶險，貓有時消失三天、五天，或者更久，我出門回家，總將鐵門重重關上，製造刺耳聲響，並非跟誰生氣，而是胖虎小夫，聽到我召喚你們的動靜了嗎？●

■【沒有用的人】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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