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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熊一蘋/體育 - 2之1

2023/06/26 05:30

圖◎郭鑒予

◎熊一蘋 圖◎郭鑒予

囡仔體

「你這骨頭,差不多是男生小學五、六年級的程度而已。」

中醫師放開我的手腕,一邊敲鍵盤一邊說。

等一下。小學?

「我們來幫你調一下體格。先從骨髓,到骨頭,然後肌肉,慢慢幫你調上來。一般是不會有人想要這麼麻煩,不過我們先試試看。」

有種不太熟悉的情緒緩慢湧上,想了一下才搞懂,那是感到被侮辱的反射性憤怒。我是長得不怎麼壯,三十歲以後體力是衰退得很嚴重,但我大學那時是有好好練過的,就算前一晚喝酒喝通宵,隔天照樣可以跑完整趟校內馬拉松。說我骨頭還是小學生?找個小學生跟我比看看體適能啊!

但我沒把話說出來。醫師把脈的手粗糙厚實,如果我直接回他屁咧,他好像會客氣地說「不然我先折斷一次給你看看」。

離開診間,我用右手手指圈起左手手腕,多出的空隙可以再塞兩個指頭。

我想起來了。確實,是從國中開始,我發現,我的身體或許比大部分的人更弱。

還在國小那時,我是每個班上都有的那種發育晚的男生,個子矮、體重輕,投籃要用雙手才勉強碰得到籃框。但我的運動神經還不錯,跑步算快,爬樹、翻牆都俐落,體育課的表現剛好擠進男生前段,屬於通常足以過關,只會在少數項目被其他人笑的排名。

到了五、六年級,班上女生開始發育,個子動不動高過我一顆頭,我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一直這麼小隻。家裡住在公寓四樓,我每天爬樓梯都一步三階,希望日積月累的努力可以把我的短腿拉長。

到了國中,我還是班上最矮的男生,升旗總是站在隊伍最前面。高雄的太陽曬得人滿身大汗。黑板樹的陰影下有風吹來,冰涼的觸感碰上皮膚,我會整個人開始顫抖、發冷,頭腦跟著愈來愈暈眩。

第一次遇到這個狀況,我想著忍耐一下、很快就會恢復,意識卻愈來愈薄弱,視野泛起白霧,連站都快要站不住。我從來沒這麼驚慌過,但我連表現出驚慌的力氣都沒有。

我不舒服、去休息。我用最短的句子跟後面的同學交代,轉身想趕快找個可以坐下的地方,彎曲的膝蓋一下子無法支撐體重。我的視野變成一張白紙,看不見前方的路,接著下巴一陣劇痛。

視野稍微恢復,在我眼前的是花台,而我正趴倒在地上。我剛剛腳步無力,狠狠撞了上去。

陌生的笑聲響起,是其他班級的人。

我重新使力站起,用最快速度離開升旗的中庭。

這件事後來常常發生。我才知道,我流汗時吹到風會昏倒。我開始頻繁地從升旗典禮中逃跑,有時還來得及。甚至有次我跑著要送公文給老師,吹在身上的風也讓我差點昏倒,幸好沒造成更嚴重的意外。

媽帶我去找常看的家庭醫師,問說有沒有辦法改善這種症狀,或許我們可以吃些藥、治好它,就像每次來看感冒一樣。

「你這個沒辦法治療。這是體質問題,你天生就比較弱。」

家庭醫師迅速作結。

你天生就這麼弱,沒救。

中醫診所裡,我回想剛才醫師的話,大概是喚起了國中的我對那份宣判的憤怒。

家庭醫師在附近教劍道,體格結實,診間的簾子後能看見掛在牆上的防具。為什麼他可以這麼平淡地說這麼過分的話呢?我正在最想把自己代入少年漫畫主角的年紀欸。

後來,即使跑跳行動沒出現太大困難,但對於自己的身體,我一直心懷一份絕望。

我的國中是升學學校,一個年級三十幾班,教室多到連操場都沒有。男生下課的社交通常是籃球,我個子不高、球太重,戴眼鏡不能肢體碰撞,小時候還在市場邊的籃球場被高中生揍了一顆熊貓眼,理由一堆,反正就是不打,不得不下場湊數就耍耍笨,用搞笑的氣氛敷衍過去。

朋友問我幹嘛不把球練好,我說就是不想。沒辦法,我就沒被分配到適合那樣做的身體,幹嘛勉強。

跑步

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這樣,在我高中的時候,高師附中的特色之一是不開玩笑的五育並重,音樂課要編爵士鼓即興演奏、生活科技要破解其他小組設計的密碼,體育課考排球兩人對墊,一下一分,想考的人先自己對空墊一百顆不落地,過關才有考試資格。我唯一一個補考的科目就是體育。

我聽同學說過一個笑話:在火車站附近的補習班,兩個雄女學生抱怨明天要考八百公尺,一個雄中男生經過,說八百算什麼,我們明天要考一千六,說完後面一個附中學生冷冷地說:我們明天要考三千。

附中體育課最惡名昭彰的一項,每學期都要測一次三千,不分男女、不准用走的,一定要跑起來,再慢也無所謂。回憶上面那個笑話讓我想起來了,每堂課開始前好像就要跑個八百熱身。

普通高中的體校、大學系隊的隊長產地,這都是我聽說過的附中別名。升高二那時,我從小個子爆長到男生平均值,爸說我們家的男人本來就長得慢,但我覺得多少跟附中體育課有關。

除了跑步跑太多,我其實滿喜歡上體育課。我喜歡學新東西、撞牆容易放棄,老師一項運動教個幾堂課就準備考試,頻率很適合我。但跑步每次都要跑,了無新意,又熱又累,我和很多男生一樣,熱身都用最快速度衝完,才能早點碰球。

反正老師只是想消耗臭高中生的體力,老是用這麼無聊的方式敷衍,別以為我們不知道。

我一直都不喜歡跑步。三千不是跑不動,是跑得很煩。

大部分運動都有成就感,學會新招、贏過其他人,但跑三千沒有成就感。不教配速、不調姿勢,就只是要求所有人跑完相同距離,根本就是處罰。

但我不得不跑。我可是高中生,不管今天學校叫我跑幾圈,我八成都死撐著跑完。

如果把至今跑過的距離拉成直線,不知道可以去到多遠的地方,我卻必須在原地打轉。那時的我真心痛恨跑步,這大概就是原因。

跑道上打轉的高中生活一天天過下去。毫無戲劇張力的某個時刻,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會因為吹風流汗昏倒了。

不知道是家庭醫師說得太武斷,或是附中的體育課太硬,高中三年過去,我昏倒的毛病自然消失。被宣判天生體弱時有多絕望,油然而生的這份自信就有多不可動搖。

高中畢業,沒人再逼著我跑。但每到寒暑假,我從台北回家,幾乎每天都去附近的國小跑步,感受身體開始運作。

腳步、呼吸、節奏、力量的傳送,我在沒人管的大學生活盡情摧殘身體,又在長假裡回到操場,在跑步時重新感受到身體裡的不協調,讓部件之間的活動重新趨於穩定。力量從地面流入腳尖,在身體的部件間傳動,我試著調整關節的活動幅度和重心,讓力量更從容地流入、再放出。

搖滾樂在耳機裡一首接一首地播,讓我忘記自己在原地打轉。

身體正在告訴我,它現在能做到什麼。

我還是不喜歡跑步,我只是需要它。我需要回想起來,我不會再變得像小時候自以為的那樣衰弱。

我大概永遠不會喜歡跑步了,反正我不需要喜歡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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