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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允元/偽單身放風計畫

2023/08/30 05:30

圖◎王孟婷

◎陳允元 圖◎王孟婷

「你該不會在大稻埕?」

我在慈聖宮旁的小巷停妥車,剛掛好安全帽,就收到妹妹的訊息,嚇了一跳。那天是通識課的最後一回。我為課程做了個總結,再次提醒期末報告的繳交時間,就放學生下課。午後的陽光正好。雖已近冬至,但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

課程結束了,卻還有許多待辦事項在排隊。走回研究室的路上,我在腦中快速盤點待會要到國圖印的資料。年底提計畫的時間就要到了,又有許多學生的論文要口考。但前陣子諸事不順,也提醒明年犯太歲的我,得找個空檔去一趟慈聖宮。哎呀年末很忙呢。但想到妻昨天有事回娘家,今天只剩一人晚餐──擇期不如撞日,索性趁著陽光到大稻埕拜拜兼放風,繞去哪吃點東西,再到國圖待到閉館,重溫單身漢放任自由的生活也不賴。這完美的計畫,豈知在第一站就被抓包了。「吼都不能做壞事啦。妳在哪看到我?」

妹妹回訊說她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真的在。

「我要去慈聖宮拜拜點燈。要一起嗎?」

「好啊。」

我們兄妹倆北上這麼多年,在路口巧遇,還是第一次。妹妹提著行李落腳淡水水源街時,我已經大四了,住在濱江市場旁的男子宿舍。雖然不能算近,但畢竟兄妹同在異鄉,也盡量找機會相見。見面時我們總喜歡打電話回家,讓老媽知道我們在一起。考上碩班後,我搬到溫州街、大學口一帶。那時我有家教工作。妹妹來若是遇上發薪日,就帶她去吃一頓好料的。碩班畢業,我回台南服役,留妹妹一個人在台北讀研究所。幾次有事北上,就到她賃居的小套房打地舖聊天,順便幫她論文咪挺。博士班我再度回到台北。學校在文山區,但木柵太潮溼了,我不喜歡,於是與妹妹在永和租房子同住,第二年還養了一隻貓。那時妹妹正畢業準備踏入職場。記得面試前,我還帶她去挑了幾件看起來正式點的衣服。五年後,妹妹在慢跑社團遇見了愛人,嫁去三重埔。其間,我申請計畫飛去東京做研究,待了幾個月,又回永和寫博士論文。

後來,又過了五年,我結婚了,也有了學校的工作。

倏忽二十餘年過去,我們都是中年人了。

回訊幾分鐘後,妹妺一身黑色運動勁裝,現身在對面路口。穿越馬路時,她紮起的馬尾在棒球帽後輕快擺動。

「妳今天不用上班?」

「我下午請特休去健身房,順便去行天宮求籤。然後來大橋頭按摩。」

「哦我問了工作。大凶。」妹妹說。

遇見心煩的事往行天宮跑,是我在大學宿舍生活養成的習慣。入學的第一個冬天,幾位室友聊起近期的衰事,覺得似有一股不祥之氣籠罩男二舍,隔壁房的同學也喊聲附和。「不然去行天宮給阿婆收驚吧。」學長說。「宿舍近濱江市場與榮星花園。人多。過去是殯儀館。然後是行天宮。你們看哦。」他拿出地圖。「人間,冥界,神域,都在一條路上。」依著學長指示,很快地我們就組成收驚小隊五、六人,從宿舍出發。我們穿過市場的人流與花園,路過冥界,然後跨過行天宮的門檻,進入神的領域。拜亭前,藍衣阿婆們的收驚服務開了好幾線,宛若大規模的義診。我們怯怯地加入隊伍尾端,觀察前頭儀式的進行。輪到我時,阿婆先詢問姓名,用香炷在頭頂、前胸、後背以及兩肩來回揮動,念念有詞,最後以「平安」作結,我也合十道謝。待幾位室友都完成儀式,我們帶著也許已被稍稍安頓的三魂七魄,再次路過冥界,回到煩擾的人間。

我也不知道收驚是否有效。但三年後妹妹來到台北時,我也帶她來給阿婆用香炷繞一繞,當做入籍儀式。她第一次工作面試前,記得我們也來這裡祈求一切順利。

問事抽到大凶,妹妹似乎有些在意。我說,待會可以問問媽祖娘娘。

「問過恩主公又問媽祖會不會很沒禮貌?」

「不會啦,祂們人很好。不然妳跟著我拜拜祈福就好。」

我向櫃台買了兩套香燭金紙,到一旁點香。然後帶著妹妹,從主殿的天公爐、天上聖母,西廂房的觀音佛祖、三寶佛、註生娘娘,東廂房的文昌帝君、關聖帝君、福德正神、月老、虎爺、太歲爺,到後院的龍井公全部拜了一輪。最後,我們回到主殿點燈。妹妹說她沒來過慈聖宮,只記得我的Facebook很常在這裡打卡。「其實我最初也只是論文寫煩了,騎車亂晃,到廟前吃東西啊。」我說。「但只吃不拜,總覺得似乎對神明有些不敬。後來乾脆定期來向眾神報告博論進度,順便祈求全家和樂健康。」

廟務用硬筆正楷,將我的姓名、生辰、地址一筆一畫謄在登記簿上。輪到妹妹時,她說不太確定自己什麼時候出生。我說好像是半夜十一點多。

「是哦你怎麼知道?」

「我是妳哥啊。媽說妳在她肚子裡拖了很久,她很痛。」

廟務快速工整地在簿子上寫下子時。

「晚上要一起吃飯嗎?老婆回娘家了。」

「你欺負人家哦。」

「哪有。走啦吃晚餐。看妳有什麼願望。」

妹妹說好。小孩公婆會去接,她只要在七點前買便當回家就好。

「好久沒吃薑母鴨了。」妹妹許願。這東西老公小孩都沒興趣,又無法一個人吃。我提議乾脆升級紅蟳薑母鴨,行天宮附近有一家。「兄妹巧遇吃大餐,理由十分正當。而且老婆不在。」我說。

她不太熟練地跨上我的摩托車後座,笑得很開心,像是要一起去幹什麼壞事。

妹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了。想想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騎車載她。

「你記得以前你騎車從台大還是哪裡載我回淡水嗎?」

「我有這麼閒?超遠欸。」

「有啦有一次。但你後來大概都只載妹。」

我笑笑沒有說話。雖然我喜歡騎車亂跑,但送她回遠得要命的淡水,如今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而且我還得一個人再騎回台北市區。那是年輕時才有的不計成本的浪漫吧。

但是我也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後,中年已婚的我們還會這樣騎摩托車穿過大稻埕的小巷,晃蕩在靠近下班時間、車多了起來的民生東路慢車道。號誌燈讓我們走走停停,卻沒有打壞偽單身放風計畫的高昂興致。我們穿越松江路準備待轉。往北不遠,就是行天宮了。望著眼前這段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一起走過的路,我忍不住想:最一開始也許是我照顧妹妹,但她出社會工作以後,其實是她照顧我比較多。我博班讀太久,收入不穩定,不時得靠她應急。她了解。所以一直不太計較。雖然偶爾還是難免抱怨。我也知道這個哥哥不太有用。但聽到脫口而出的話,還是覺得受傷。爸曾私下跟我說:以後你有工作,自己要主動多出一點。知道啦,我說。我一直都知道。

妹妹婚後不久,媽就過世了。不知不覺中,我似乎扮演起某種「娘家台北支部」的奇妙角色。有一天早上我收到她的訊息,問我睡醒沒?能不能帶早餐來找我一起吃?我說好啊。我剛從東京返台不久,在永和重新落腳。不久,她就穿著OL裝、拎著早餐出現在我套房門口。「妳穿這樣跑來找我吃早餐?」我疑惑。「我本來要去上班啊。」妹妹說。「但出門後不知為何覺得很累,臨時決定請假,可是也不想回婆家。」原來如此,歡迎光臨。正好當做入厝趴。用過早餐以後,她說好睏,問我的床能不能借她躺。可以啊我說。「不過妳要等我一下。沒有枕頭不好睡。我出門買。」但我錢包只有兩百塊。懶得繞路去領,我回頭對她做個賴皮的鬼臉。妹妹很乾脆地掏了張千元鈔給我。半小時後枕頭買回來了。然而她已睡到不省人事,喊她也沒反應。原來工作與結婚是這麼累人的事啊。我心想。過了午餐時間,妹妹終於醒來。「好睡嗎?」她說還可以。「不過你這間旅館好貴。入住還得自備早餐與枕頭。」

當媽之後,妹妹偶爾也來找我。她大方請假,把小孩寄在托嬰中心,就到我的套房講垃圾話、躺她贊助的枕頭。每次我說小孩可愛,她都說你喜歡就送給你養,不用急著還我。寫博論期間,書與資料愈堆愈多,房間能躺的地方愈來愈少,變成了膠囊旅館。「服務不好請見諒。」我說。但妹妹不太在意。能夠暫時拋棄工作、小孩、丈夫與公婆窩在這裡,度過彷若單身的兩、三個小時,似乎就足夠了。

媽在世時,我曾問她年輕時有沒有什麼夢想?她說把你們兄妹照顧好就是我的夢想啦。當時聽她這麼說,我心疼不已。她應該也有很多自己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吧。如今她自由自在了。雖然我們一直帶著她的照片四處移動,也把她放在心裡。

不用打電話,她應該知道我們兄妹今天相聚了吧。

抵達薑母鴨店時正好五點。內場已大致就緒,櫃台也站了兩、三個人候位。輪到我們時,帶位人員說沒有訂位只能幫您安排在空檔可以嗎?最晚吃到六點半。此時妹妹的電話響了。幼稚園老師打來說弟弟玩的時候脖子扭到了,一直哇哇大哭。

「怎麼樣?要趕回去嗎?」

「應該不用啦。」妹妹說。「不過我們只吃一個小時可以嗎?六點走。」

我看著店員熟練地用鐵鉗送來碳火盆,擺上陶甕,思考了一下妹妹剛才的沉穩。她低著頭,似乎正在傳訊息交代事情。不一會,甕裡的湯汁已洶湧沸騰,升起白煙。店內幾乎要坐滿了,櫃台電話也響個不停。彌漫的煙霧中,我們舉蘋果西打乾杯。

「歹勢啦,讓你吃這麼趕。」妹妹說。

我們對視苦笑。

冬令進補的旺季,我們用一甕滾燙的薑母鴨,外加一隻蟹黃飽滿的紅蟳,總結這趟不期而遇、又臨時起意的偽單身放風計畫。六點鐘的民權東路擁擠不堪。公車牛步,計程車也不好攔。我載妹妹走了一段,放她在捷運站下車,互道保重後解散。然後獨自左轉林森北,脫離往三重埔的可怕車陣,直奔在夜色裡燈火通明的國家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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