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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宇文正/河堤上的傻瓜

2023/08/31 05:30

圖◎吳怡欣

◎宇文正 圖◎吳怡欣

吳鈞堯的CD收藏。(宇文正提供)

吳鈞堯看見211公車了,瘋狂踩上腳踏車,從三重追到蘆州,騎到五股,211早已遠去,他大聲唱蘇來〈讓我與你相遇〉、黃仲崑〈無人的海邊〉、丘丘合唱團〈為何夢見他〉、〈河堤上的傻瓜〉……啊,真的是超級無敵大傻瓜,邊唱邊吃公車黑煙,一路騎到他單戀的女孩家門口,往裡飛望一眼:會不會她剛好出來?

整個高中歲月,吳鈞堯就一個人默默唱著這些歌,每天騎單車經過她家。這一趟路單程就要三、四十分鐘,有幾個路段跟211路線重疊,想著:她會不會在車上?總覺得她在車上看著他奮力騎車,聽他高歌:「假如我來世上一遭,只為與你相聚一次,只為了億萬年的那一剎那,一剎那裡所有的甜蜜與悲淒,那麼就讓一切該發生的都在瞬間出現……」(席慕蓉詩,蘇來曲)他唱得非常陶醉,隱隱有個美麗少女從公車車窗望著他,聽見他的歌聲。他甚至覺得,這一生的歌,都在這個時期唱完了。

鈞堯不是從小具備唱歌天賦的人,我們KTV聚會,他都忙著找人喝酒。「我連音準都不太抓得到,我學唱一首歌,要聽很多很多次。」但是他國小時還做過鼓手呢。他念金門垵湖國小,加入鼓樂隊,打小鼓。除了平日升旗典禮進場時打鼓,還有很多出公差的機會。那時金門的音樂團體不多,有人過世往生時,他們會被找去跟送葬的隊伍一起打鼓。儀式結束後,每人發一份西點麵包做為獎賞。回想起來很慚愧,「有一次老師的媽媽過世,我們被叫去充人場。根本不知道演奏什麼樂曲,大人隊伍打什麼,我們就跟著打。可是我們落後很多拍啊,而且你有你的落後,我有我的落後,整個亂打一通。但很奇怪,無論怎麼亂,那都是哀傷的曲調,打起來還是有點悲傷的味道……」

我說:「是因為實在打得太爛了,所以很悲傷嗎?」

「哈哈哈!回想起來根本是鬧場,但這就是我國小的音樂記憶。」

至於唱歌,他說老師也沒教過幾首歌,一共大概只記得三首歌。第一首是〈西風的話〉。而最喜歡唱的,居然是〈總統蔣公紀念歌〉。我問哪一首?因為我會唱的蔣公紀念歌,至少就有三首。

「總統蔣公,您是人類的救星……」噢,這首是張齡作詞,李中和作曲,後來合唱比賽必備的指定曲。

蔣公過世那年,五十六年次的吳鈞堯念小二。「我記得我們分批被帶去垵湖村唯二有電視機的宅院,大家一個挨著一個看著在電視上,好長的送葬隊伍。後來去查當年的新聞,聽說那時金門是很緊張的。我們小朋友只是覺得氣氛有點不太一樣,有點肅殺,但照樣過我們自己的生活,照樣玩樂。長大回看那時光,才知道當時的可怕,怕老共打過來,金門前方是全面戒備的。」

第三首歌是:「母親像月亮一樣……這歌叫什麼?」

「〈母親您真偉大。〉」

「我還記得有一年母親節快到了,我在房間,隔壁是媽媽在工作。為了表達對媽媽的感謝,我就在房間裡面唱:母親像月亮一樣,照耀我家門窗……」

「噢,媽媽有沒有很感動?」

「她好像完全沒感覺,是我的心意沒有傳達到嗎?是她有聽沒有懂?還是她聽懂了不好意思表達?我不知道,我唱完歌過去隔壁看看她,她面無表情。」

「你跟媽媽親嗎?」

「親啊。但也就只唱過那麼一次,後來想,都沒人理我,不唱了。」

我想起自己這麼愛唱歌,卻也不曾唱這首歌給媽媽聽過。我們這一代,無論是我們,或者我們的父母,都不太表達情感的。

國中時,吳鈞堯一家從金門搬來台灣,落腳三重擁擠的小公寓三樓。他常覺得想念金門,有一回在鐵窗陽台上唱歌,李叔同的〈送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愈唱愈傷心。第二天出門,遇到住同棟公寓四樓的同班同學,一見面就說:「吳鈞堯,昨天是不是你在陽台上唱歌?」語氣帶著嘲弄。

他嚇壞了,「我們在金門空曠的荒野習慣了,講話總要很大聲才會有人聽到,如今躲在陽台上,唱得那麼小聲還是被同學聽到!」從此他再也不敢一個人去陽台上唱歌了。

那是一個沒有歌的國中歲月。「那時我明明那麼苦悶,成績不好,又想念金門。」他國中第一學期大概剛從金門來台,搞不清楚狀況,被分到放牛班,一年24班,後來不斷往前跳,最後跳到第一好班二年13班,那卻是不幸的開始。他在24班時每次考試都是第一、二名。到了13班,也不一定是最後一名啦,就是跟幾個倒數的同學,像浮游生物般,轉來轉去,輪流當最後一名。他高職聯招分發到南港高工,覺得自己成績沒那麼差,跑去複查,原來炭筆稍淡,機器沒有正確讀取志願卡,人工檢閱還了他公道,可以改上大安高工汽車修護科。他卻猶豫了,「我國中過得太慘了。想想寧為雞首,不為牛後!」還是去讀南港高工重機械修護科。也是因為科系的關係,他說:「每個人都有個自我認知的落差。那時我以為自己有機會成為一個機械的天才。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

浮游生物般的國中生活,連自己唱唱歌的私密空間也沒了,他絕少開口唱歌。一直到國中畢業前夕,歌喉意外被一位美麗的女孩打開。

國中畢業典禮當天,同校三年,過去從未見過的小敏,上台領獎以後,在二樓走廊不期而遇。鈞堯整個人如夢如電,只記得看了一下對方制服上的班級、名字。

向同學問起,原來美麗的小敏曾在西門町被星探發掘,但是父母不同意她到演藝界發展。他回去查畢業紀念冊,三年4班陳某某,紀念冊上有地址電話。於是,他寫了生命裡的第一封情書。就這樣成為一個瘋狂的純情男子,拚命寫信,寫了一封又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她有回信給你嗎?」

「一封信都沒有。」

「那你們後來有碰到面嗎?」

「有,後來我乾脆打電話去她家。她家裡有爸爸媽媽、六個女兒、么兒是男孩。她排第二,後來她的大姊還跟我聊得很愉快。她第三個妹妹跟我見過面。他們家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誰……」

最瘋狂的,就是騎著單車,追著開往她家的211路公車。那211對他來說,彷彿龍貓公車。一看到211,他就開始唱歌。「讓我與你相遇,與你別離,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詩……」「為何夢見她,為何夢中她的眼神,卻依然教我心跳……」「我在長堤上等著你,天空正好飄著毛毛雨,我想回家拿把雨傘,又怕你找不到我……」把歌詞一句句刻在青春的大樹上,刻在永恆飄著細雨的長堤上。

「我也不能怪她不理我。她那麼美那麼可愛,她在他們大安高工一定很受歡迎,追她的人一籮筐。我憑什麼呢?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啊。」

到底怎麼美法呢?鈞堯馬上滔滔不絕,語無倫次起來:「就是一種清新的氣質,她其實不太講話,但是她一到來,空氣中好像打了很多芬多精。是看起來很可親又安靜的女生,卻能夠讓整個空間都明亮起來,好像一親近她,所有的黑暗都會不見,就像個魔戒,就像一把魔杖,就是人們說的『滿室生輝』。她的動作很少,但是舉手投足都很雅,很輕盈……」

他們也約會過的。「我有一、兩次約她出去,西門町的紅磚堡,以前最早叫蓮苑,是個茶藝館,現在變成星巴克了吧。我們去那裡喝過茶。我也明白這女生不會喜歡我。但是我能怎麼辦呢?就是被牢牢地縛住了。那種喜歡,就像張洪量的一首歌,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

鈞堯高中同學幾乎都知道他喜歡小敏。哥兒們中有人聯誼的對象是小敏國中同學,關於小敏的消息不時從同學那裡傳來。多年後,高中同學一見到鈞堯,還不忘報導:「你的小敏哪,噢,我上禮拜有碰到她,變得好胖啊……」他們問他想不想跟小敏見面?啊,他們不知道,在鈞堯二十一歲當兵退伍前,某一個收假回營的傍晚,就對小敏徹底斷念了。

那時他在龍潭當兵,有一晚在三重大同路口等候公車回營區。他看著馬路,有個熟悉的身影從紅磚道走來。那身影挽著一個男人。男人的身高還比她矮一點,穿著褲管很寬的浪人褲、趿著拖鞋,氣質看上去像個混混,還是弱弱的不耐打的那種混混。總覺得她身旁應該倚著劉德華或是金城武那樣的男子,「那麼我一定還會繼續迷戀吧,知道自己本來就比不過,但是她挑到這種奇怪的男人……我感到難堪,不知道是為了從沒被她接受過的我自己,還是為她難堪。我們互相點點頭,可能說了一句:好巧啊。我一樣站著等公車,她經過我身邊,沒有停下腳步,就這樣走了過去。我也沒有跟上去再說幾句話,甚至沒有目送她的背影。只覺得自己忽然就夢醒了。」

偶遇之後,輾轉又聽到小敏的消息。被父母阻止進入演藝界,小敏轉而去日本發展,不願放棄明星夢。也許是被騙了,不但沒有踏上星途,甚至傳來墮入情色行業的耳語。小敏黯然回到台灣,鈞堯打電話給她,她對日本之行隻字不提,但整個人黯淡下來,像是被吸進一個黑暗世界。鈞堯的心被擊成千萬碎片,其實對小敏的愛慕早已消停,卻仍有深深的疼惜。

鈞堯退伍之後去考大學。跟著顏艾琳參加薪火詩社,詩社裡一位伙伴介紹他聽兩個團體的歌:超級流浪漢與克魯小丑。前者是華麗搖滾,後者是重金屬樂團。從此一頭栽進搖滾樂的世界。為了多買錄音帶,他還戒菸。少抽兩包菸就可以多買一卷錄音帶。CD出來了,更要省下菸錢去買CD。

「『買音樂』這件事情跟地瓜藤一樣,很容易蔓延開來。從二十張、三十張,到後來可能三、四千張!每一張專輯的自傳、介紹,一定會提到跟它齊名的有誰;於是從一個樂團開展,到達另一個樂團,不斷去找、不斷尋覓……」他每個禮拜都要去西門町的Tower(淘兒)唱片行,看牆上那張Billboard(排行榜)榜單,熱烈關心這禮拜誰是第一名。滿腔熱情全部轉移到搖滾。尤其喜歡另類一點的,像Neil Young,像俏妞的死亡計程車。一度還為雜誌、副刊供稿,寫音樂專欄,結集《我愛搖滾》,以搖滾精神寫小說《夢的反叛》。這是吳鈞堯的九○年代。

這股狂熱燃燒過後,也像夢一般止息了。當他發覺這世界,每個月,音樂家們都會創造出數十個流行的用語出來,自己接收到的訊息,根本趕不上時代的變化;當他認識更多耳朵實在太敏銳太厲害的專業人士,他決定專心做一個支持者就好。還是繼續買CD,繼續聽搖滾。

至於唱歌,為了一起去KTV飆歌,吳鈞堯放話,要好好練幾首歌讓我們開眼界了。他的初戀破滅之後,幾乎再也不唱什麼情歌。其實流行歌詞往往能對應到人生的各種狀況,寫出現實生活的情景,捕捉我們一生中情感的移動。我說,「你就複習〈河堤上的傻瓜〉(邱晨詞曲)吧,這首歌完全在寫你耶,而且丘丘也很有搖滾精神。」鈞堯曾經唱給稻田聽,唱給風聽,唱給211聽,唱給公車排放的黑煙聽,大伙可以陪他一起回到那情竇初開的時光。河堤上,總有那麼幾個傻瓜。

我在長堤上等著你

天空正好飄著毛毛雨

我想回家拿把雨傘

又怕你找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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