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 劉珊瑚/棄捐

2023/09/20 05:30

圖◎太陽臉

◎劉珊瑚 圖◎太陽臉

母親手術當天,我與小阿姨在醫院等候。除了協助照護,第一時間轉達狀況給關心的親友,也需要因應緊急狀況,若手術中大量出血,要有輸血的預備。

上一次捐血是當兵時候了,新訓時大部分新兵都去捐,上面(誰的上面?)說有機會換到榮譽假。我也順勢跟著大家,伸出短而秀氣的手臂,在捐血車上坐了一時半刻。連上有兵顧不得暈針體質,為了假期也去獻血,昏厥的時候引起了一陣騷動。可想而知的,我們後來並沒有得到假期,結訓後也無從追討起。如今上班必經的公園有一輛大捐血車,再遠一點有幾個國防單位。捐血雖是行善,但每逢悶熱憂愁的週一,行軍一樣地途經銅像、牌坊、捐血車,想起久遠前流去的血與假期,心情又顛簸了一下。

家屬等待區的螢幕顯示著病患的進度,準備中、手術中、恢復中。版面冷靜的藍綠色塊,千萬頭數位細蠅在排列,宣告。母親的全名與其他病人一樣,中間變成一個○,黑色的小環。我斜靠在端正剛硬的木椅上,沒有辦法真正休息。小時候常做某種「獻身」的夢:我被綁在高大的木頭轉輪上,熊熊火焰從基座竄上來。我像風車一樣旋轉,渾身發熱。忍下去,為了爸爸媽媽──為了爸爸媽媽什麼?讓他們活命還是發達?夢境沒有前後文,也因為幼兒並不太懂「條件」是什麼,回想起來便有種「無條件」的情操。大一點後,這種獻身想像還在,但稍有了一點變形。國中體育課測跑步,覺得快撐不下去,我就幻想有位暴徒挾持父母──跑!繼續跑!不然我就殺了他們──一千六百公尺的路途,就恍惚悲壯地完成了。回頭想想,似乎並非我多愛父母,而是犧牲的幻想,竟然只出現在這樣的場景。

我的血雖然疲累、謹慎地在手腕內備戰,但此刻當然用不到最好。

知道母親要在這間醫院開刀的時候,心情上有點纏繞。念博士班時候(也是忍下去,為了爸爸媽媽──),某天接到一通電話。本來不喜歡接陌生電話,但畢竟前幾天買了網購,擔心是配送問題。「您好,我們是慈愛基金會。您還記得過去曾經加入我們的捐髓配對資料庫嗎?是這樣的,因為您的血液與受贈者初步配對成功,是非常難得的功德。不知道先生近期有沒有時間,可以讓我們跟您見面,做更詳細的說明?」

我想起來那張薄薄貼上仿金砂膜的資格卡片,綠線簡單勾勒蓮花一朵,大一時候在活動中心抽的血。就業博覽會、社團聯展那樣,一人一個小桌,先做說明,再抽血建檔。記得國中同班的盧,就曾經捐髓救兄。不過再怎樣黝黑高大發育完好的少年,分享起抽髓過程,也難免創傷。我沒有什麼大膽與大愛,只是想那茫茫髓海,配對成功率幾萬分之一,而整個大學日間部也不過一萬六千多人吧。

我簡單地回了,沒問題的,我很樂意救人。畢竟那時苦於論文無緒,不是失眠就是多夢,也常半睡半醒地想著「我沒有用」的陳舊主題,陳舊地自床上驚坐起,陳舊地以頭殼狠毒(但不太大力地)撞上單人宿舍的水泥牆。配對成功雖是被動成就,精神上的振奮也不無小補,還帶來一種世界性的幻想。(也許我的脊髓的對偶,在泰國,波蘭,或者墨西哥。)高中時候參加合唱團,還曾經跟基金會同體系的大專合唱團聯合公演,熟背了一首歌詞:美哉慈愛人,宇宙為胸襟。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志工與我約定某個平日上午,在中正區某間連鎖咖啡廳碰面,等待他們進一步說明。

一如往常地作息不穩,上午抵達咖啡廳時還有些昏沉。兩位志工阿姨挽著包頭,親切地問,吃飽了嗎,我們可以邊用餐點,邊向您說明。先生在工作了嗎?文學的博士班,喔台灣文學的博士班喔。念博士不容易喔,以後也是我們社會的中堅分子……

長方形的點餐提醒器震動,間歇閃著不放鬆的紅光。我吃著蒜香野菇義大利麵,邊接受著某種連鎖的層層關愛。綠牆包著黑桌,黑桌架著白杯。您平常生活習慣還好嗎?有喝一點酒喔,不過沒關係,未來如果是有機會來做捐贈的話,到時候我們可以再來加強身體──

我邊閱讀幾份關於捐贈說明的小冊,例如捐髓會損傷身體嗎?我們的大愛已經廣及哪些國家?我愈看,愈想從那些紙本裡,繼續抽取一點「實屬難得」的水晶碎。雖然是我捐出東西,但總是有種懸於「中」與「未中」的備份狀態。想起童年姑姑家中訂閱的《讀者文摘》,刊物會附上一片象徵開啟命運之門的紙鑰匙,數不清幾個零的偽中獎通知。開窗式信封打開時,膠片乾爽的摩擦聲,像快門按下時的欣喜與疑思。

我得先紙上填答一些基本資料,諸如身高體重、生活習慣、慢性病史,再移動到不遠的醫事檢驗所抽血。畢竟事隔十多年,說不定我的血也變質了。

醫事檢驗所則是不意外的,沒有特別親切的跡象,實際上也不需要。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第一管血的前半,有種深厚的質地。細小噴泉濺到玻璃壁,滑溜下來,又沉著地累積。第二管之後色澤開始接近水果,蔓越莓,石榴之屬。從來不知道我可以如此透明,又如此多汁。第三管接著第四管,檢驗師穩定更換試管,像不間斷的膠卷,也使人產生一種水塘浮升的恍惚。

我按著左手臂上的血洞,驚訝於血液抽驗數量之多(早知道剛才在咖啡廳就多點一個蛋糕)。收下志工的感恩與慰問,回到宿舍後,我抽出書架上的《我的名字叫紅》,找出「紅色」在說話那一節,並回想那針頭的細密與狡猾。彷彿有一種原創的嚴肅,使人攤開掌心,甘心為之。

兩天後,我接到基金會的電話。同樣是和善的:先生您好。但語速不是很均勻,就多了一些待填補的小孔。我大約猜到她(們)要說什麼,但一如從分手的預感抵達分手之間,總要有個人開口──

您的資料裡面寫,您曾經與同性發生過同性性行為,對嗎?

對啊,我是男同志。

是這樣的,因為捐髓,我們所講求的,也是一個最安全,最沒有風險的狀態,所以……

我是安全性行為啊。

是的,但因為我們希望讓整個過程,都是在一個沒有風險的狀態下,那您也知道,同性性行為是一個比較高風險的狀態……

所以你想說什麼?

我們的這個檢驗過程,那血液樣本的部分,在核對資料、察覺有這樣的狀況後,可能就不會再往下檢驗,這樣對雙方也是一個保障。因為我們希望讓整個過程都是在很安全的狀態下進行,您的血液樣本我們也會銷毀。真的很抱歉。

好的,我知道了。

會回想這件事純屬意外,一如母親的手術。畢竟當初掛了電話後,不免憤恨地,決定把這件事連同血液一起銷毀(在我氣惱地、想像、他們真的有、而且必須這麼做……)。因為坦承而被定罪,我們可以想起一籮筐的寓言與個案,但在體內竄流遊蕩的,還有「被取消」與「無用」的恥感。鵝毛色的表格上,一個小小的勾,揉滅了蜘蛛絲。

上網一查,有類似經驗的人不少。PTT上也看到女同志說,填捐血資料時,在危險性行為一欄,明快地勾了「否」(她的理由是:我就不信手指能有什麼危險)。我在咖啡廳填表格時,也曾經想過填「否」:不知道阿姨們會在哪一關揭穿我是個有性行為的男同志(畢竟也是真的很久沒有)。如果捐贈成功,成為「經醫療機構認證、很久沒有性行為的男同志」,也是一座獎盃了。唯一捐血的當兵那次,填的當然是「否」。不是為了假期,而是為了假裝。我確認我的安全性行為,也同時確認這堵牆內,不安全的不是血,而是其他更堅固、更虛無,對一架男同志的身體,更富野心的事物。

我並沒有跟母親提過這件事,不想讓母親接收我的纏繞與羞憤。不也有說法是,腫瘤是出於重重心事、無形積壓嗎?世間大部分選擇與功過,只有是或否,沒有「其他」的選項:母親只能在這裡遇見東岸最適合的醫師;一如充滿愛心的志工,為了成就大功德,得要客氣且為難地,犧牲一個(也是好多個)我這樣的好心與壞血。我不免故作多情地想起多年前,我遠方的脊髓的對偶。眼前此刻的難題則是,我之於母親,究竟是否合用、可用?我需不需要再填一次「是」或「否」,為我的安全、合宜、健康的同性性行為掛保證……

後來並沒有使用到我的血,母親順利結束了手術。

其實「被放棄捐贈資格」事件一段時間後,母親也曾打來,說她簽署了一張身後捐贈的同意卡。就傳統意義來說,器捐後的遺體就不全了。但為了做功德,希望我能諒解。母親延續著她一貫輕鬆、夾帶哀愁的風格:「身體燒掉反正就沒有了。如果可以幫到一些人,不是很好嗎?」將身故一事,做為通話的核心,自哪個層面來看都是奇怪的。我雖然對(母親的)肉身沒有特殊的執著,但要一個兒子去想像母親,被細緻地勾選、核實、剝除、轉移──我電話中嗯嗯,我懂我懂地回覆,因為未經任何斟酌,可能還顯得有點敷衍。但根本上是,想不出有什麼時機、何種形式,可以讓口述的死亡,不至於那麼平板與守分。

我與小阿姨進入恢復室,看術後麻醉未全退的母親。剛剛摘掉了數公斤的脂肪瘤,醫生拿起他的手機,帶著謙和的成就感,讓我們看大瘤的照片。沒有任何濾鏡,粉紅色的網膜箍著白肉,乳綠色的磅秤與白鐵台,像東海岸公路上販賣的雅石。我則跟一個奇異的位置重合在一起:看見她「生」出了什麼。

母親緩緩呼吸起伏,眼皮之間微微的溼糊,像還未睜眼的小動物。轉醒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還好,還沒有死掉。」口袋內手機震動,大概是男友傳來訊息。他準備搭上火車前來醫院,拎著一盒滴雞精。●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