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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莊芳華／游移的座標 － 2之2
圖◎Doz Lin
◎莊芳華 圖◎Doz Lin
藍草
到美國遊覽的旅客，對於家家戶戶庭園內「碧草如茵」的草坪，總會留下深刻印象。在往Door County半島尖端的旅途間，有一戶旅客休憩的飲食店，依小山坡而建，銜接坡地的大屋頂上，植滿清綠的草皮，羊群沿斜坡爬上屋頂吃草，別具獨特鄉野風味。
一種名為blue grass的禾本科植物廣受喜愛，被大面積推廣。藍草養得好，會綠到發亮、發藍；但是它生性嬌貴，總須百般呵護才能活得好。美國社會為了綠草坪的維護工程，已經形成一個永無止息的經濟系統了。為了維護草坪品種的純粹性，化工學界花費大量資金、人才，不停研發新藥品，以期能生產出會殺死雙子葉植物，卻能保留單子葉植物的除草劑。
我曾經在一個大學校園中，看見好大一片藍草的草坪上，夾雜長出了一些人稱三葉草的豆科植物，開白花的clover（苜蓿），開黃花的蒲公英，當我正為這片翠綠當中少許的白和黃喝采的時候，卻看到一個「護草坪心切」的園丁，拿著注射針筒，筒中裝滿除草劑，一針一針注進這些「惡草」（他們稱weed）的根部，務必把這些我眼中非常美麗的「野生」草花除盡，原來園丁忌「藍草」以外的植物如惡仇。
藍草要長得好，得不斷施肥，澆水，一旦茂盛起來的藍草，又得趕緊剪除整齊，長了要剪，剪了要養，養旺了又要剪；水，肥料，藥劑，汽油，馬達，設備，人工，反覆又反覆操作，為了比較誰家的草皮養得比較好，為了一種環境榮耀感，永續消耗的循環，建構出美國社會的驕傲。像綠絨地毯一般的前庭、後院草皮，確實是美式生活榮耀的標竿，即使經濟條件比較窘困的家庭，也必須努力維持這傳統的優美。如此「排他性」的「純種維護」，不免也隱含了某種不顧生態倫理的傲慢。回頭看，位在東南亞洲的島嶼型家園，我們的環境似乎更具有接納多樣紛雜破碎存在的包容性，讓家園生命力，更具旺盛生機！
美麗帶不走
一位住在Hawaii的台灣人周明峰醫生，曾經撰文書寫Hawaii原住民王國的歷史。他說：「根據Hawaii音中的『哈』字，含有招呼祝福的意味，應該音譯為『哈哇意』。但是早期遠征南洋經商的華人，稱這裡為『夏威夷』，是華夏人帶著威震夷幫的沙文心態，而取下的名字吧！」
美國著名旅遊州的Hawaii群島，飄蕩在太平洋上。世界地圖上看見弧狀分布在太平洋上的島嶼群，像大小不一、斷斷續續散落的珍珠，吸引人探究的遐想。我受邀於世界台灣同鄉會，有機緣到此參訪，一下飛機，接機的當地台灣同鄉就援用Hawaii的禮俗，為我套上鮮花圈以示歡迎。這麼熱情的「夷邦」文化，令我感覺興奮而靦腆，到達旅宿歇下後，我把玩著這串鮮美的花環，一種淺綠色的小蘭花，朵朵串連而成的翡翠項鍊，站在鏡子前面端詳，鮮嫩的花圈，掩蓋我旅程勞累的面容，散放著亮麗的光采。
哈島稱得上是個鮮花島，包括大部分觀光飯店的天井、庭園、街道、路樹、山丘、谷地、海濱，Hawaii到處鮮花鋪地。不只自然環境由鮮花綴成，當地人衣服、草帽、飾品上的圖紋，都是從島嶼上的鮮花、綠樹、蟲魚、鳥獸的形象衍生出來的。看街道上來往的行人，總覺得只有穿著「花紅柳綠」圖案的衣飾，才能與這個熱帶島嶼相稱。
彼時在Hawaii大學研讀語文學的台文詩人李勤岸，帶我遊覽「哈大」的熱帶雨林植物園。這精心培育的園區，就在歐胡島（O’ahu）的山丘上，培育著各式各樣的當地原生植物，對於我這樣「見識不廣」的人，它所擁有的「奇花異卉」真是「不計其數」，讓我驚歎不已。從棕褐色泥地鑽出豔紅的竹芽，看起來像剛冒頭的竹筍（後來才知道園藝商稱它叫「地湧金蓮」）。從巨木上垂下繽紛的花串……纏繞著、懸吊著、直挺著、輻射開展著各種形象的花；香蕉、鳳梨、木瓜等各類水果，都有多種獨特奇異的品類；人工顏料無法傳達的色澤像彩霞、像牛奶、像藍天、像綠水……交織在明亮陽光與陰暗的樹影間。對比北美洲的開闊與純凈之美，這個熱帶島如此多樣繽紛，蕪雜卻更顯活潑。這是從島嶼誕生以來就開始孕育，至今還存在的原生之美。這份美麗也只有與當地共生存的眾生有資格享有、有能力留存。
Honolulu，曾經盛產檀香木，被華人稱為檀香山。檀香木被視為吉祥物，供廟宇祈福敬拜時的香料，和雕刻佛像的原材。「懷璧之罪」？正因為檀木的美好，惹來人類的貪欲；哈島的豐美，引來掠奪狂潮。一百多年前，商賈聞香而來，大批美商蜂擁入侵，倚靠其船堅砲利的優勢，和文明騙術，逼迫島民大肆砍伐檀香木，直到當地檀木已經面臨匱絕，檀香山也終於成為歷史名詞。之後的哈島王國被迫交出政權，美麗的島嶼終於也融入經濟強權社會，觀光文化之下的賣點了。島上玻里尼西亞族裔的原住民，生活融入資本社會結構當中，販賣特有文化來取悅觀光客。
在Hawaii州期間，我沿著歐胡島的海岸線，繞行一圈走馬看花。根據資料說明：歐胡島，面積大約是昔時台北縣與市合起來的大小。從度假區Waikiki海灘出發，順著建設完善的公路線，緩緩開車繞行一圈，大概需要五、六個小時。比起北美洲，彷彿永遠望不到邊際的大平原，看過直立高聳穿越不完的大森林，來到這個熱帶海洋中的小島嶼，頗有回到自己故鄉的感覺。車子緩緩行進，車窗望出去，山與海如此接近，僅有一條公路之隔。一邊廣闊湛藍的海洋，一邊青翠綿延的山丘。令我想起前一年夏天，奔馳在台東海岸公路上的景況。
歐胡島山丘隆起的形貌，和台灣的山岳也如此相近，同具有火山岩節狀的曲線美；絕大部分山丘，已經演化成熟，被濃濃密密的原生莽林覆蓋著。我細數視野中看得到的樹木花草，護土的植被，還有林間纏繞的攀藤；啊，盡是我所熟悉的家鄉植物啊。
被Hawaii人民選定為「州花」，經常被插在少女鬢邊的竟然是燈籠花（扶桑）；家鄉田園圍籬樹上鮮紅盛開的燈籠花，陪我們走過童年，是扮家家酒的好素材；也是長年來被台灣人視為「草濺」，而不斷被剷除的鄉土植物，卻印證了太平洋上島嶼與島嶼之間，相依相連的生命鏈關係。這裡覆蓋土坡的蕨類、颱風草、葛藤；大地的先鋒樹種血桐、構樹、黃槿、相思；岸邊固砂定土的銀合歡、木麻黃、 林投，都證實了在緯度，氣候相似的島嶼，具有相似的生態，沐在溫溫潤潤的海洋氣流裡，蓬勃生長。
整個海岸線明朗潔淨。岸邊有搭棚露營的人家，躺臥白沙岸上午寐的人群，水中有游泳、衝浪、駛船的年輕男女，對於島嶼上的居民，還有遠地來此度假的遊客，海洋就像島嶼的延伸，與人們的生活作息結合在一起。
Hawaii在政權上雖然被迫成為美國的一州，但是美國政府的企業化經營，有效率地保留了島嶼的原始風貌，維持著優良的觀光品質。每年有大批觀光客，尤其是日本人來這裡大量消費。當我整理行李，準備離開Hawaii返家時，我把玩著鮮花項鍊，愛不釋手，然後把它懸在旅店的窗口，讓美麗留在島上。所有的美，只屬於當地、都帶不走。想把「美麗」帶走，是一種貪婪，一種奢想。唯一可能保留的，只是那份心靈悸動的感覺而已。我的家鄉台灣，和歐胡島地景、如此相彷彿。我想像百年前，尚未粗暴開發前的台灣島，它的綽約丰姿，想必更勝於此地吧。
回到家之後，正值台灣山岳「每年一度」的走山「週期」；災難年年重演，在山裡，滾滾土石流淹過村落；在河道，堆積的廢棄物四處流竄；在沿海，垃圾、汙油不斷翻湧；消波塊、堤防、軍事崗哨，將陸地與海洋切割得難以親近。同樣相近熱帶島嶼，經歷相同歲月年代，不同政治勢力，不同決策權，控制島嶼發展方向，台灣環境崩毀的速度，遠遠超越環太平洋島弧上的其他島嶼。土地原生的美好，是上天賜予該地生民的恩寵，有沒有福分享有這份恩寵，要看當地生民是否懷抱敬畏珍惜的情懷。
原點
引頸仰望的眼裡，飛行是夢想的延伸，旅遊是開啟夢境的鎖鑰，據說跨得出腳步，視野才能抓高，走不出門的人，往往被歸入封閉與孤陋的行列。因此能放得下牽絆，遠離生活原點，跨出行腳的人，多少隱含了一份驕傲的情緒。但如果居家無夢，奔走才是尋夢的軌跡，那麼漂浮的心靈，恐怕也很難停歇吧！我想起這個時間，正是家鄉人入晚時分，你也許剛從種植苗木的田裡回來，洗清身上的汗水汙泥，正在書房內，進行你習慣性的剪報消遣。喜歡收集世界風光，美景，自然，人文圖文資料，剪剪貼貼，玩玩瑣瑣，不間斷收集成冊。你這種幾乎成癖的剪貼嗜好，我總愛取笑你，現實生活中，沒有放任逍遙的好條件，卻經常愛做旅遊夢，只得在書頁的想像中遊遊蕩蕩。燈下翻書的你，可知此刻我就處在你玩味的書頁當中，就像我知道你在田裡種植苗木時，也正載運著一個美麗家園的夢想吧？而我確切知道，你在書頁間的遊賞空間，比我的奔走更寬闊。
家鄉是座標軸上的原點，旅行是游移的函數，只有與「原點」的比對，才能畫出完美的弧線。異國的文風異采，新奇體驗，伴隨浪漫時光，不乏讚歎，豔羨，驚喜的新鮮感。但畢竟所有的美都只屬於當地，都帶不走。建構一處不必奔波，也能自在賞玩的美麗家園，是隨行當中念念不忘的情懷。就像離家前收放在口袋裡的居家鑰匙，走得再遠，還是在找尋那唯一的鎖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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