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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馬尼尼為/螞蟻莉莉張 - 3之3

2024/08/30 05:30

圖◎馬尼尼為圖◎馬尼尼為

文.圖◎馬尼尼為

那天我想起我做過的作品。我去拍台北各人家裡雜亂的實況收集起來。大半是學生租屋處像核爆一樣的現場,還有我男友家他媽媽的房間、他家的客廳、他弟弟的房間、我當時室友的客廳、房間都被我偷拍了。那是我的畢業作品。我不是要彰顯凌亂,也沒有任何負面批評。我只是被這種我從小到大沒見過的亂吸引了,就像我被台北車站那種夾縫空間吸引一樣。老師,你不要再叫我名字了。太多髒水流進去了。我眼睛裡現在都是髒水。

我還拍過很多醜陋的水果。有瑕疵的、被蟲蛀的、沒有賣相的。比起美,醜陋和凌亂更吸引我。老師們看了我的作品都說不出話。我心想我不是創作的料吧。藝術大學裡有人出賣肉體做創作。花錢做大創作。我是貧窮藝術,做不花錢的。那些水果是人家不要的,這才是真實的。真實是有瑕疵的。你把我的失敗寫得太好了。乾淨明亮的老師們老闆們。我對箱子生活箱子上班箱子捷運又開始有氣無力了。我自己吃了那些不好消化的螞蟻。

老玻璃的品牌叫琉姥姥,只在大稻埕一家店寄售。我也沒人脈幫他。有次陪他去華山市集擺攤。那檯燈還是感應的,只要把手輕輕靠近,燈就會亮起來,是一顆會發亮的圓玻璃。我心裡也不看好他,但知道做藝術的最忌諱打擊。打擊和稱讚都是出自嘴巴的話,我寧可選後者。擺了兩天的市集,出售率是零。我們只能說,這價位高得不適合去市集。

琉姥姥有他堅持的方式,寄售的店家也愈來愈多。不過他好像被我影響,也決定返鄉。不過我們還是不一樣,他返鄉還是找得到室內設計的工作。我這莉莉張就只能在台北存活了。我那鄉下地方沒人搞這種公司,這也是我遲遲未動身的原因。我順利跳到了一家三流畫廊,職稱叫公關主任:莉莉張。老闆看我穿著爛,買了一條五千塊的連身裙給我當制服。說在畫廊這種地方,一切都要賞心悅目。為了搭那條制服,我去買了一雙黑色有點跟的鞋。我穿那一身出去時我明白莉莉張又變了。老闆直接送我一條口紅,還叫別的同事幫我化妝。

三流畫廊還是在台北車站周邊蛋白地帶,一個超大的地下室。所有員工在地下不見光地活著。老闆訓練我接待客人。她覺得她撈到一個美術系的高材生,不知道我對她的三流藝術完全沒興趣。我只感到自己愈來愈像台北人了。我螞蟻的血被注入了人工腎上腺素。畫廊工作六日要上班,我無法和男友共度更多時間。但此時他轉調去大陸上班,他的小房間變成我的了,雖然我們沒有婚約,但我這螞蟻並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父母看我也習慣了。我霸占他房間時還收了一隻奇醜無比的小貓,並未徵求他家人的同意。

主要還是我有一種螞蟻蜘蛛的能力吧,所有看上我的人都是因為這點。因為我對他們有幫助、又不具量體感、不會處處有意見。他媽媽很快把我視為女兒。雖然我心裡也沒有喜歡她或把她當媽。因為兒子們都很少回家,她反而相信我了。我住他家的原因完全是因為我想省房租。男友媽確診癌症時第一個是和我說的。我說,陳媽,別擔心。我陪你去回診。

一方面老玻璃一直告誡我先別回老家,一方面我獲得新工作正在嘗鮮。我媽媽對我的薪水也很滿意。我突然就成了男友媽的救生圈。她牢牢抓住了我。我老闆也牢牢抓住了我。我能有什麼行銷天賦呢?老闆見人就說我,師大美術系的、師大美術系的。什麼飯局都拉我去見識。我認識了某大的醫生、科技業的新貴、畫家老師更是不在話下,我還是叫莉莉張。

他們喜歡聽我介紹畫。你看這個比真實更美好。氣勢磅礴、氣韻生動。沒有一個筆觸是多餘的。載著你,航向遠方。你看這個精細的描繪,是生命力的最佳展現。我知道這些全部是廢話。根本不是我讀過的書。是我在台北車站混出來的口條、是這幾年兩份工作的歷練,他們相信我的是這個。要是我繼續在學校讀書,讀再多他們也不會相信我,我老闆也不會看上我。說起來好像與美術系有關又無關。有一次,一位傻傻的高職工讀生看著我說,主任,你以後會紅!我只是大笑幾聲。太可愛了。

我現在走在背叛美術系的路上。我唾棄美術系。唾棄學畫畫。理由很簡單,這社會根本不需要會畫畫的人。他們瞎編一些美好的名目,以藝術之名如何如何。我是受害者。要是不像我這麼能屈伸,早就跳樓燒炭了。進畫廊工作後,我內心對美術又更反感了些,對當代藝術更反感。好像一群不知民間疾苦的人,做一件作品獲得我一年的收入,還不知有幾人看過、有共鳴過,還不如我這螞蟻蜘蛛幫助更多人、至少讓我老闆放心、讓買畫的人開心、讓我男友媽安心。

男友媽去開刀時,男友抽不出身返台,他弟弟不知消失去哪了。我感到她時日無多了,感到她兒子們消失了。男友媽麻醉醒來時第一個見到的臉是我。我見她臉有點腫。笑不出來。我決定當份工作去陪她。畢竟我白住了這麼多年,我去還房租的。不是因為她是我男友媽。她住院時間很長。這期間,我每天會去陪她吃晚餐,然後會回到他們的家,現在這空間都是我的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對這意外獲得的獨處空間珍惜無比。假日也不找人吃飯瞎混,在家努力享受和醜貓在一起的孤獨。儘管那某大腸胃科醫生老是找我,我也知道他有家小,完全不為所動。並不是忠於我男友,除了美術,我對愛情也已經蜘蛛螞蟻。

我從不和男友媽說加油!多吃點!的話,當然,她不是只有我,以台北人社交的程度,她有親戚、有好姊妹、有媽媽班的好友等等,家裡也收到了很多禮物。有一次,她的姊妹送來十幾盆小番茄。說吃小番茄好。我們先放客廳走道,還沒空移植到陽台,就全部死光了。有熬中藥的陶鍋、有先進的打果汁機、豆漿機,還有數不清的有機商品,保健品瓶瓶罐罐。我從沒去整理別人的空間,他們家本來就沒在整理,這下更是東一袋西一袋,有時一天就進來十袋。根本來不及拆不知道如何使用。還好我本來就是夾縫生存高手,我螞蟻的本能,就像我在台北車站巷弄熟門熟路一樣。

餐具自取。醬料自取。用餐完畢請將餐盤拿至回收區。全部都是自助。自助到我的眼淚愈來愈聰明。我的夢裡愈來愈多大便。解夢說是黃金,會發財。可我沒發財過。腸胃醫生說,莉莉。你別憤世。你沒有出賣過你的肉體。你的腸、你的胃都是健康的。不,我的胰臟、我的脾臟發炎過。我有病。我來幫你抽血檢驗。腸胃醫生倫敦買的毛衣蓋在我手臂上。不。我的聲音會留在這座房子裡。我不玩打針遊戲。莉莉,不要罵這個世界,為了讓你的病好些。我也說不清你的病,你腦子裡蟲很多,你和這塊乾淨的地方格格不入。

憂傷的美術系。已經性愛癱瘓。主動脈癱瘓。頸動脈癱瘓。藝術讓你癱瘓了。不知道是誰癱瘓了誰。我常在吃飯的座位下瞥見小蟑螂。打死牠。用衛生紙壓死牠。不用求神原諒。蟑螂太多。人也多。沒有一間辦公室會留下我的東西。沒有一張床會留下我的味道。總有一天,神會把你的夢收回去。把你的憂傷收回去。把你的癱瘓收回去。

男友媽六月確診,馬上住院檢查治療。八月某一天已經不太有意識。我男友趕回來了。對我只有痛罵,說怎麼把他媽照顧成這樣?對我的貓更是怨聲連連,說害他過敏,要吸氣喘藥。我莉莉張不回嘴了,我現在還每天搽口紅。我的活力讓我男友妒忌。來回上班的路上,我又覺得自己像隻鬼了。孤魂野鬼。只有上班會令我像個人。這地下室燈火通明。我親自調展場燈、和畫家洽談、訪問他們寫新聞稿,和我老闆想行銷活動,我們一次又一次賀成交。老闆給我多買了幾件制服。她家附近SOGO百貨公司買的,還不剪標給我試穿。

男友媽過世、準備告別式那段時期,我們的關係到了谷底。他說我害死了他媽。我大可回嘴反駁。在這個一屋子雜物,又要處理死者遺物的當下,我明白我男友癱瘓了。他無法接受他媽的生病與死亡,因此必須推託到我身上。陪完男友媽,莉莉張也功成身退了。

台北那塊老玻璃。百看不厭。老師啊,是真的嗎?那些老鼻子老耳朵老口氣,我就偏不信。我螞蟻的眼睛太小。被小看了。想舉起手來自我推薦,手就變透明了。我明白莉莉張是台北的,要殺死莉莉張我必須離開台北。我毫不留戀地把老闆送的連身裙丟進台北隨處可見的回收箱。口紅也全部丟掉了。我看到自己蒼白的唇。我那鬼的本質顯現了。我寧可回鄉做鬼,也不要在台北做人了。莉莉張在台北車站混了十年,還有什麼好怕的。放馬過來吧。我帶著我的醜貓,她叫莉莉醬,也許她本來也有個名字呢。上夜車回家了。我只知道我需要回家。我需要把我自己偽造成莉莉張的事寫出來。這樣我就把莉莉張埋好了。你過來看看。還沒涼透呢。

我一心一意只想接回螞蟻的翅膀,沒有別的了。據說,把自己叫成昆蟲名字會很長壽。我媽媽問我,螞蟻,你是怎麼被剪掉翅膀、斷手斷腳的?沒。沒人弄我。你這些畫要放哪裡?放陽台先。這是烏鴉嗎?你為什麼要畫烏鴉,又不好看。你為什麼離職了?你畫的東西又不好看。這個時候下起雨來。雨聲愈來愈大。我假裝聽不見我媽媽的話。這個時候,我誰的話都不用聽了,什麼老闆什麼男友前男友老師個屁。

烏鴉的臉上生了一條條根。身上長出了一葉葉芽。

各位聽眾,我眼睛裡有四個太陽、五個月亮、七顆星星的光。我花了這麼多年才知道怎麼畫畫,根本不用學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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