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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尋找紅莓果

2008/01/10 06:00

呂政達

◎呂政達 圖◎龔萬輝

尋找紅莓果

天地有令,變。

老魔術師從不多話,白手套指向黑色斗篷,總是這麼喊著。身周隨即竄起濃白煙霧,像召喚而來的夢境,斗篷裡突然跳出一隻兔子,有時,會飛出鴿子向著天花板盤旋。老魔術師眼睛帶著笑意,念過一遍咒語,手裡拈著的枯枝就綻放紅花。

變,再變。度過少年時光的下午,暗黑突然籠罩的木造舞台,剩下一盞光圈,小喇叭慵懶伴奏,老魔術師曾在這裡,為我變出一整座星球。動作如此優雅,白手套,黑禮帽,沒有什麼事能難倒他。我的皮膚輕顫,張大嘴巴,觀看他手裡揮動的每樣魔術。

回家,心情仍停留在魔術師的舞台。想學他的手勢,念一道咒語,優雅畫個弧,以為可以將星球捧在眼前,可以愚弄時間。我的少年時光耽溺在幻想,放學後,背著書包來到小戲院,午後第二場演出,等待燈光轉暗,魔術師出場。

許多年後,如水手回憶起海上風暴,我想起小戲院改建前的最後幾場表演,魔術也改變不了的命運。舞台拆走絨布背幕,只剩幾個堆疊的木箱,仍響過嘈雜的開場音樂,觀眾稀落鼓掌,老魔術師現身,鞠躬,姿勢仍然優雅,身影浮在冷氣吹散的乾冰上。

彷彿是昨天下午的事,我的少年時代,如幻似真,無法分辨,寧願記憶這樣保留著。最後一檔演出,放學後,我急忙衝到戲院,用盡那個禮拜的零用錢買票,才發現整個戲院只有我這名觀眾。表演已經開始,音樂傳來空洞回音,蛀蝕時間,老魔術師一如往常變出兔子和鴿子,枯枝在他手套上復活,皺紋疊垂,帶著笑意。音樂停下來,老魔術師注視唯一的觀眾,緩緩說道:「今天是我最後一次演出,讓我為你,變最後一個魔術。」他的視線穿過冷凝空氣,靜止的時間,與我的眼睛會合。

優雅欠身,鞠躬,手勢向上揚,音樂跟隨響起,乾冰如濃得穿不過去的高牆,魔術師用盡力氣高喊:「天地有令,變。」響亮一聲後,音樂突然靜止,老魔術師在我緊緊的注視下從舞台消失,完美的退場,從此不再出現。鼓掌,我能做的也只有鼓掌,為內心的少年,永遠坐在小戲院的第一排,記憶裡寂寞的幻術。

消失,怎麼辦到的呢?歲月荒長,我常常不自覺地做出上揚手勢,假裝能聽見音樂,乾冰與鮮花拋擲,以為能愚弄所有眼睛,在生命的緊緊注視下變魔術,人生最美好的退場,就是魔術般地消失,一道咒語,天地有令,變,從此不再出現。諸神傾耳聆聽,我想擁抱體內的少年,相信沒有什麼能難倒我。

後來才知道,生命最偉大的魔術是兩個人在一起,結婚,變,變出一個小男孩。注視間,男孩軀體變長變大,卻遲遲未能學會回應凝視,沒有適當的語言發展。五歲那年,帶他上兒童精神科接受診斷,從此貼上「身心障礙」標籤。從此,身旁多了一副沉默靈魂,穿越童年城堡長成少年,我們仍喜歡觀看魔術表演,散場時回頭跟他說:「跟緊一點。」他聽話,跟在我身邊,「沒有什麼能難倒我們。」他點點頭,相信爸爸。

學寫字,畫好方格,讓他跟著描,筆畫順序從不正確。沒關係,現在是電腦時代,只要能學會看電腦,使用滑鼠,但螢幕閃耀漂亮光芒,吸走所有注意力,選擇題,分辨顏色、形狀、臉孔和大小,動畫松鼠總是對著他喊:「答錯了,再試一次喔。」真的,需要魔術,讓他學會看電腦。

我上廁所,他懂得用一塊硬幣開門,少年身軀擠進來,脫褲,在馬桶上空兩道尿線相交,總讓我想起黑白片裡的探照燈。「別人尿尿時不要進來,這樣不禮貌。」我說,他點點頭,繼續闖進來與我一起尿尿。走路時,他眼睛斜看,頭部仰起,彷彿看見一條隱形道路。我要他站住,眼睛看前面,好好走,「這樣走路,你要不是會撞到人,就是很容易迷路。」好,他說,放開腳,繼續斜看。沒錯,一定有一條隱形道路,陽光斜射,鋪上黃金磚。停,我再說一遍,「眼睛不要斜斜看。」手勢上揚,突然好想對著兒子喊聲「變」,諸神傾聽,施展魔法,想把我的兒子變回來。

無法跟他講故事,故事裡的魔術師總行走荒野,黑斗篷隨風飄,追逐某個夢裡的預言,尋找下一個拔出劍的少年。無法解釋兒子的夢境,夢裡的爸爸是不是已長出一頭白髮,戴白手套。我自己常夢見榮格夢裡的曼荼羅,一座古老城市,迎面走來老魔術師,要傳授我那個消失的魔術,告訴我,他是怎麼辦到的。

他並沒有辦到。許久以後得知,老魔術師早已去世,沒有人能從人生消失,只說,他的兒子也是魔術師,得到父親的所有技藝,跟隨流動戲團,常在外頭表演。小戲院拆掉後,建起新穎商場,似乎要連根拔除我所有記憶,雖然心裡的乾冰泛起,布幕準時拉開,老魔術師眼神直直穿過來。

常常帶領兒子經過商場,想像小戲院的幽靈仍住著,指著看不見的屋頂跟兒子說:「爸爸像你這麼大,都來這裡看魔術哪。」他的眼眸映現明亮霓虹燈,拉我的手,再走,前方巷子右轉,離開車陣人群,漫漫雜草空地邊,平房的圍牆內長出一棵樹,結紅色小果實。我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樹,想起少年當童軍唱的歌:「有位姑娘走進森林尋找紅莓果,尋找紅莓果……」兒子遲疑一下,也跟隨我的腔調唱起來,每個音符都正確,每個字,都坐在原本位置。

真好,內心傳過驚訝,皮膚輕顫,張大嘴巴,如同正在觀看魔術表演,莫非這首歌就是神祕咒語,變,尋找到兒子的歌聲。我再唱一遍,想像身周竄起濃白煙霧,手上戴著白手套,他仍然緊緊跟隨,一起提籃走進森林,地上鋪滿落葉,野獸在遠處發出聲響,父子就是森林裡唯一的倚靠,循著歌聲向前行進。往後的黃昏,我們的行走於是常常朝向這個祕密基地,沒有別人知道。他走在前頭,眼睛照常斜斜看,經過商場,往前,停下來,他指著巷子說:「紅莓果。」終點就是長滿雜草的空地,不知名的小紅果,蜻蜓盤旋飛舞,夕陽射過來僅餘的溫暖,我們高聲唱那首歌,彷彿諸神附身在音階,耐心等待觀賞一場魔術。

兒子始終沒有學會另一段歌詞,姑娘走進森林,遇見年輕活潑的獵人,接著是啦啦啦的暗戀與愛情,輕快旋律一路響過,我如何向兒子解釋這麼複雜的事情。如果,歌裡的姑娘與獵人結婚,也變出一個小兒子,會不會傳給他這首歌?我開始以為,這是我唯一教會兒子唱的歌,要寫在回憶錄裡,晚年靠著火爐,繼續唱這首歌,走進森林,沒有魔術,也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我們。

別真的這樣想,老魔術師在我心底說話,黑斗篷,戴白手套,手向上舉起,向這個艱難的日子呼一口氣。這個日子,始於我趕著參加會議,媽媽也要上班,我們將兒子送往新找到的特教老師家,安頓,兒子的眼睛不安地搜索著新環境,我蹲下跟他說話:「等一下,爸爸就來接你。」眼看開會時間逼近,我趕著離開,兩個鐘頭後,手機響起,特教老師慌張的聲音:「你兒子不見了,你兒子不見了。」

心情頓時掉進深淵,冰冷從腳底竄起,會議也沒心情開了,急忙跳上計程車趕過去,路變得好遙遠,紅綠燈突然多了起來。紅燈,車子停住,眼睛卻看不見任何顏色,完全讓焦慮占領,臣服,心底浮起憾恨,責怪諸神不再傾聽,難道跟兒子的緣分就這樣斷絕?像一場神祕而殘忍的魔術,像魔術師在舞台砸碎的鳥籠,飛不出另一隻鴿子。慌張當兒,感覺自己又變成少年,和兒子一樣的年紀,還坐在第一排,看老魔術師變失蹤魔法,我的眼睛完全沒有離開,老魔術師的臉孔卻變成兒子的,這是記憶的幻術,但沒有人,沒有人能真的從人生消失。

特教老師發動親戚朋友搜遍附近社區,每條巷子,每個兒子可能去的地方。猜想兒子可能以為我會在前頭等他,趁老師不注意,穿上涼鞋,開門,隨著人群走上人行道,他愈走愈遠,愈以為爸爸就在前方,注定迷失的追尋。什麼時候,我已足夠成為一個孩子追尋的目標?心頭溢滿酸澀,像第一口咬下莓果的滋味。和趕來會合的老婆先報警,坐計程車繞附近街道轉,追尋一個消失的影子。老婆語調悲傷急切:「他又不太會講話,也沒有自己一個人出門過,要是給壞人抓走了……」,著急,就要掉淚,「想想看,他可能會去哪裡?」

彷彿一個靈魂在我心內呼叫,乾冰浮起,黑暗籠罩,車窗外的街道只剩下一盞光圈,真的是這樣嗎?我們在商場下車,前進,像召喚而來的夢境,我們行走在榮格夢見的城市,夢裡的曼荼羅是座迷宮,藏住所有做夢者的焦慮、慌張、盼望和等待,可以愚弄時間和眼睛。我帶領老婆走過車陣人群,離開紅磚道和行路樹,巷子右轉,我開始跑步,急奔,心臟怦怦跳動,魔術的最高潮,天地有令,變,兒子等在空地上,蜻蜓盤旋飛舞,眼睛照舊斜斜看,舉起手,注視著紅色小莓果。向前擁抱兒子,緊緊抱住,寧願不要任何魔術,「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小聲問,兒子露出牙齒,一逕笑,沒有什麼事能難倒他。

他確實學不會搭公車,不知道拿出悠遊卡刷過讀卡機。學不會算錢找錢,出發前往便利商店買瓶礦泉水。他無法理解一篇文章的意思,無法操作滑鼠,敲開電腦頁面,太多事情等在前面,輕易地難倒他。但從此以後,可以稍微放開視線,讓他在前頭走著,帶路。陽光燦爛,天荒地老,停下來回過頭等爸爸,沉默的眼神滿是責備:「你為什麼走這麼慢?」回應他的眼神,我說:「我們慢慢走,好嗎?」滿足於此時此刻,陪伴他走路。

滿足於帶他觀賞魔術表演,燈光暗下來,他眼睛發亮的感覺。滿足於他在每本書畫格子,筆畫順序完全正確。滿足於父子走進森林,一起尋找紅莓果的美麗想像。有一天,爸爸會在你眼前變消失的魔術,有一天,你必須自己走進森林。我小聲地跟兒子說,接近獨白。

坐下來,在熟悉的劇場,燈光轉暗,我們跟隨觀眾鼓掌,看魔術師輪流登場。表演接近尾聲,走進來一名中年魔術師,臉孔塗抹白粉,開始表演魔術。他的眼睛帶著笑意,喃喃念道咒語,白手套捻著的枯枝於是綻放紅花。我以為看見一道熟悉的影子,在歲月後面緊緊跟隨,體內的少年探出頭指認,鼓掌,帶著兒子一起鼓掌。

音樂歇息,魔術師注視全場觀眾,緩緩說道:「今天最後一個魔術,這是我父親傳給我的。」他的視線穿過安靜的空氣,如穿過森林的午後陽光,溫暖我和兒子坐著的方向,似乎要喚醒我所有的記憶。他的手勢向上揚,音樂響起,鼓聲大作,在觀眾的注視下突然消失,完美的退場。

怎麼辦到的呢?我這個爸爸,將傳下什麼給兒子?歲月荒長,內心豐潤,紅莓果滋味芳香甜美。我靠近兒子耳朵:「你也會變這個魔術喔。」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場魔術。

散場,走在前頭,他的眼睛依舊斜看,彷彿看得見一條隱形道路。然後在出口停住,回頭,等待牽我的手。●

作者簡介

呂政達,1962年生,台大國發所碩士,輔大心理系博士生。曾任職自立報系,作品曾獲花蓮文學獎首獎、桃園縣文學獎等,著有《長大前的練習曲》、《與海豚交談的男孩》,寫作以家庭和身心互動為場域,目前在《自由時報》親子家庭版撰寫專欄。

得獎感言

其實,並不是第一次得文學獎,硬要寫感言,首先想起尼克森下台演說提及羅斯福總統的一句話:「他永遠在場子裡。」堂堂進入中年,望著後端寫作者蜂擁群出,始覺參加文學獎的衷心,不過是提醒自己,還不忘自己在場子裡。而沒有文學獎,就沒有這個場子了嗎?已是屬於寫作者的存有焦慮。當然,也不妨就把寫作當成維根斯坦說的「語言遊戲」吧,在場子裡,祝大家愉快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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