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第四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狗影時光＜上＞
圖◎阿尼默
◎高翊峯 圖◎阿尼默
郵差將一疊郵件交給古伯，就跨上摩托車離開了。當他把信件分類歸檔後，也沒有留意到軟鐵地圖上少了一支飛鏢。十點左右，與以往非假日這個時間差不多，大廈的大廳沒有什麼人進出。古伯走到牆邊，從標示城市街道圖的軟鐵地圖上，摘下一支支顏色各異的磁鐵飛鏢。他默念它們的名字，藍寶、黃狗……這時才發覺三支飛鏢中的紅色，玫瑰，怎麼不見了？古伯左看右看，和多年前發現綠色飛鏢不見時一樣，原地打轉、尋找，像隻一直想要咬住自己尾巴的狗。他沒有留意飛鏢支數，因為在投擲這一輪時又被那個「失眠等於睡著」的數學演算公式給困住。
醒著加上睡著，等於一天。
醒著加上失眠，等於一天。
醒著加上失眠等於醒著加上睡著。於是，失眠等於睡著。
這個公式寫於一張小劇場DM。褪成灰色的印刷文字，長出菌絲的腳。古伯從一疊老舊雜誌裡發現它，覺得這個公式有問題，卻說不出哪裡錯，便壓在櫃檯玻璃墊下保存，一晃眼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來，古伯沒有失眠問題，除了大廈老住戶陳教授深夜緊急送醫和三年前唯一一次逮捕了現行的竊盜犯，他在這櫃檯後方的管理員房間裡，每個夜晚都安穩好眠。
大廳方形大理石地磚，像一個個淨白的方盤子，每個白盤子各自裝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牆上的歐陸風景畫，還有一個繞著櫃檯走的身影。倒映在地磚裡的古伯，一襲大賣場的黑色西裝褲，加上天涼時的素色長襯衫與天熱時的短襯衫，還有那兩件洗成淡藍色的工作背心，二十多年都沒改變。沒有哪一塊地磚覺得古伯是陌生人，但也沒有那一塊白盤子為他托出那支紅色飛鏢，玫瑰。古伯甚至打開房間門往臥室探看了幾眼。只不過椰子床、小冰箱、帆布衣櫥，規規矩矩，沒有誰願意開口。
「怎麼不見了？」聲音迅速掉落到某個發光的白色方盤子裡。他自己卻沒有聽見這句話。古伯走回櫃檯把助聽器掛上左耳，再回到軟鐵地圖面前。他拍拍背心上下左右的口袋，撲撲撲，瞬間在左耳裡大聲共鳴。古伯扳起了軟鐵地圖的下角邊緣，小心翼翼掀開咬緊牆面的雙面膠。利利裂裂。軟鐵地圖與牆壁一起張開嘴，說了好多年前一次住戶大會討論的事。
「大廳貼一張這樣的地圖，不太好看。」「好像我們這個大廈都是支持那位候選人。」「這只是一個休閒活動。」「黃狗安樂死之後，古伯只有一個人，我們應該多為他著想……」
超過二分之一的住戶投票讓古伯保留這個市議員選舉時送的小贈品。此刻，隨著拉扯泛黃的雙面膠掀起一長條的白漆。斑駁下來的白漆與今年夏天粉刷的鵝卵石色漆，淡淡地格格不入。這片白牆裡出現了一個十字形的紅線。古伯伸手接觸它，從牆面微微隆起的銳利觸感畫過指心，像是摸到露出土表的骨骼。
「不可能吧？」古伯這會聽清楚自己的聲音了。紅色飛鏢的尖頭磁鐵，不像往常黏住地圖上的某個點，竟然穿過軟鐵鑲嵌到牆壁裡頭，只留下一小截玫瑰的屁股。
「我看見徵兆了。」古伯想起父親二十五年前說過的話。
那一年，安樂死法案被激烈討論，甚至引發植物人家屬集體走上街頭請願。他們抗議安樂死法案中最受詬病的基礎：申請者必須是有行為能力的「本人」。抗爭過後政府堅持該點，但另外擬訂植物人家屬生活津貼的補助條款。古伯的父親沒等到法案在立法機構三讀通過，便服下過量的安眠藥在床上微笑離世。原本喑喑的助聽器，自顧自地說出起那位豢養博美狗的報社社長夫人。她在最近一次的住戶大會裡，請大家聊聊安樂死法案新增條例中的一項規定：「凡六十歲以下國民欲施行安樂死者，需提出生命不堪延續的相關證明。但無子嗣者，不在此限。」在延伸討論時，夫人特別提到這條新增條例的補充法條：「符合前條規定者，如有全職職務，需待職務接替人確認交接後，始得申請。」夫人說，這段補充條文，正是安樂死法案的另一層法治精神。直到這一天，古伯還是不懂「另一層」的意義，但他對安樂死法案抱持敬意。自動門緊閉著嘴，這一個鐘頭，大廳沒有人進出。被大廈居民共同領養的古伯，迅速將軟鐵地圖黏回牆上，並開始擔憂起職務接替人的事。完成午夜時分最後一趟巡邏，古伯依舊沒有想到有誰可以擔任這座大廈的管理員。躺上床時他握著手電筒，頻頻用筒身貼滾臉頰。陣陣冰涼在臉頰皮膚上反覆變溫。直到他俯瞰發現床上平躺的不是自己，而是正在微笑的父親，古伯才意識到整個房間都是夢做出來的。
隔天清晨，天色灰暗陰鬱，古伯將信件一一發送到住戶的信箱。同時，他將一早從地方法院網站下載的安樂死申請書填妥，並投入大廈管委會主委的信箱。入夜八點時，那位豢養博美狗的社長夫人，也是擔任十多年管理委員會的主委，牽著博美狗來到大廳。一出電梯，狗兒興奮活動四肢舒展身軀。淡棕色的長毛刷得整齊，高翹的尾巴像微風裡飄淨了碎花的蘆葦頭垂落細毛。牠跳進一格白方盤，馬上就看見地磚裡的另一隻博美狗。這隻倒映站立的博美狗，也抖了一身的興奮。古伯可以清楚看見牠腹部的白毛，一小截外露的肉色生殖器。牠低嚎追逐著牠，兩隻都在繞圈圈。一隻跳躍時，另一隻就跟牠拉出距離；其中一隻一落地站穩，八條細小腿，腳掌與腳掌就連在一起了。牠們繞圈圈，看來像是找東西，但都只是想要咬住彼此那根掃著毛風的尾巴。社長夫人沒有喝止反倒說，「這是第四隻美美了，不寵牠好像很難。」
夫人養過的三隻博美都叫美美，三次到流浪狗中心，古伯都陪著她。前往的路上夫人是開心的，但將博美帶回大廈後她就哭了，因為每一隻活的都不是上一隻已經死去的博美。於是不論雌雄，夫人都叫牠們美美。美美終究沒有咬住另一隻博美的尾巴。電梯又吐出了一位男孩。夫人把遛狗鏈交給他時，美美興奮低嚎。男孩嘖嘖兩聲帶美美往外走，電動門一開男孩跨大步，美美也跳過門檻。這時古伯留意了倒映在地磚裡那隻博美，並沒有消失在門檻的另一邊。這一次，牠被留在大廳一格一格的白色盤子裡。牠對著門檻不時趴低前腳翹高屁股，吠，可是沒有聲音。夫人欲言又止轉身走回電梯，沒有再多說了。電梯張嘴叮了一口助聽器，古伯發了麻，耳洞生出靜電聲。他揪眼，疼得摘下助聽器，這瞬間陣陣神經質的狗吠從地磚裡傳來。他看看外頭，男孩已經把美美帶遠，重新戴上助聽器，狗吠聲瞬間被地磚表面薄薄的蠟光阻隔，消失在大廳。
一個鐘頭後，夫人反常地沒有下樓接美美。遛狗男孩飛快奔入大廳，拖著美美躍入電梯。地磚裡的博美狗沒跟上，又被擋在電梯外頭。接下來的整夜，這隻待在地磚裡的博美狗瘋了心在吠，古伯只好連睡覺都戴著助聽器。在這座大廈擔任管理員的二十多年來，古伯的聽覺像是兩朵乾燥狀況良好的鮮花，緩慢被濕氣萎縮。自從二十初歲使用助聽器後，他鮮少戴著睡覺。這一夜他因此聽見小浴室的馬桶咕嚕咕嚕清了十次喉管，數了七輛趕路汽車，演算「失眠等於睡著」可能錯誤點，也推論出「睡覺加上不睡覺的時間，等於一生」、「聽見聲音加上聽不見聲音的時間，等於一生」這類讓自己嗤笑的公式。他也在勉強闔上的眼瞼出現瀝青黑光時，盤轉著職務接替人的事。
不管天亮不亮，那隻不叫美美的博美狗在地磚裡倒立著往上踩著跑著，偶爾跺腳直到隔夜的遛狗時刻才又跟夫人的美美重新相遇，追逐彼此尾巴。這一晚，夫人把美美交給遛狗男孩，喚了古伯一起走進圖書室，列席臨時召開的管委會議。
「古伯先生可以告訴我們原因嗎？」「什麼地方受到委屈？我們可以解決。」「古伯上次休假是什麼時候？」「各位委員，以我們大廈的居民數量，是不是可以再多申請一位管理員？」
幾位常任委員交叉談話，都沒有提及安樂死。圖書室的空調徐徐吹出舒服暖氣。空氣裡有茉莉花香精的芬芳。平日少話的古伯感到羞怯，支支吾吾，「先謝謝大家這二十多年來的照顧……我今年五十六歲，是很尷尬的年齡，還差四歲才能合法申請……我會盡快找到合適的職務接替人做好交接，不給大家麻煩。」
「我們無法確定你的母親是不是過世了，不是嗎？」「不是需要什麼證明？」「不能再等幾年？」「還有四年才六十，六十之後不是還有一筆退休金？你正常退休，我們可以另外申請管理員，你也不必擔心誰來接替……」
委員們又搶著插話，依舊小心避開了那三個字。古伯拉下背心拉鏈，未敞開又拉高到頂端。上下來回了兩、三次終於開口：「我想在申請書上，以不能勝任大廈管理員、又沒有其他技能可以謀生當理由。」
「誰說你無法勝任我們管理員的工作？」「古伯，這理由行嗎……」「對啊，誰要佐證這個？」「這個……希望夫人能夠幫忙……」
古伯說完後的幾秒，圖書室幾乎靜謐，他只聽見那隻寄居在日光燈架後一整年的壁虎正在彈舌吹氣。夫人望著古伯時，天花板上沒有飛蚊小蟲被吞食。她比他長幾歲，外貌卻年輕十歲。當初去孤兒就業輔導機構選擇領養古伯的人也是她。
「不管如何，我們都得找到合適的接替人……這樣才合法。」夫人說完後，幾位常任管委都低下頭沉思，只有古伯仰高了下顎在點頭，臉上還帶著微笑。他順手調整耳骨窩的助聽器，接收夫人深沉陰柔的回音。
「古伯，我們不確定這種證明理由會不會被核准，等你找到接替人，我們再討論。人選就由你來找……不過，你希望的時間……」
「如果接替的人選順利，我想在明年春分。那天，天氣應該不會太熱。夫人，妳知道，我一直都怕流汗……」古伯說完憨憨笑開，夫人和其他委員也發出笑聲。
古伯申請安樂死的事很快就傳遍大廈內八十多戶的居民。這並不是這幢大廈第一次有人提出安樂死的申請。那次緊急送醫的陳教授，醫生診斷為輕度中風可能不良於行。在兒女趕到醫院之前，他意識清楚在申請書上簽名。一位患有肌肉萎縮病變的年輕林爸爸，也在小孩的祝福下注射了安樂死藥劑。但大家對於每天會起立微笑打招呼、目送住戶進出的古伯，提出安樂死申請完全無法理解，甚至還出現自我結束生命有可能是遺傳的猜臆。
每個月十五號傍晚，古伯依照職務規章執行室內溫水游泳池的清潔。他將一瓶消毒液與一瓶可以抑制苔蘚生長的酵素，倒入十米見方的溫水游泳池。在抽水幫浦進行淨水循環作業時，一位穿著紅色絨毛運動外套的十歲女孩童，送給古伯一張明信片。上頭的字跡拼湊著祝福：我跟爸爸媽媽都會想念您的。古伯一直很喜歡這種手寫的卡片與信件，於是他放棄去市府就業協助中心找職務接替人，決定自己應徵合適者。（待續）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