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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3> 搞不定
<閱讀小說3之3>
搞不定
◎劉梓潔 圖◎顏寧儀
7.老K的生辰八字、外貌與職業
每年有幾天，老K會收到生日卡或寫著生日快樂的手機簡訊。
是哪幾天老K也記不住。總之就是和一個女孩子剛在一起時，問到生日或星座，老K會隨口說出一個。不要以為這種事很容易，隨便說出一個日期，然後馬上忘記，這需要一點天賦與勇氣。
天賦來自對一切無掛無礙。勇氣則來自，他要有把握，女孩子不會一開始就要他出示身分證。如果真遇到這種，那就只有拉倒。老K也發生過一次。聊到可以進賓館了，櫃檯登記時，女孩冷不防抓了身分證過來看，馬上大叫騙子。老K摸摸鼻子，走出賓館，與女孩背對背分開，永遠不再見面。
老K日後可以哈哈大笑講這個經驗，靠的，仍是天賦與勇氣。
讓他變成騙子的，不是生日，而是年齡。老K通常會謊報小個十歲。老K的外貌，其實平凡無奇，除了看起來的確可以拿來說謊而不致很快被拆穿。通常女孩子會買單，頂多加上一句，你看起來比較老成。
老K的職業，在此不必多說。老K自有名言，「反正我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把妹。」那麼，什麼職業最容易把到妹？
我們可以說，老K不是畢卡索或克林姆，恐怕不能要女的來家裡畫人體模特兒，順便睡一下。
但其實，好像也差不多。
8.圖書館的天真小季
老K有過很多個小季。小季是一個集合。裡面包括小芳小美小玲小雲等，也涵蓋Mary、Helen、Susan等。小季，女大學生，青春無敵，租居在外。她們和老K相遇的地點大部分是圖書館。
小季讓老K心動的不只是青春。而是，兩人漸漸熟了之後，小季可能會邀請他到在學校附近的頂樓加蓋分租雅房。老K跟著小季一起爬上對他年紀來說已經有點負擔的五樓樓梯，還在喘氣時，看到小季的室友，把門拉開小小一個縫，從縫裡看去，地上有一台電磁爐，上面一只單柄小鍋，正劈叭劈叭地滾著泡麵。這樣的配備，小季房裡也有一套。
這一幕，不知為何，就教老K心軟。
小季青春無邪，愛環著老K的脖子叫他壞人，噘著嘴說，你是壞人。在小季的學校裡散步，小季一定要手牽手，盪得高高。有次他們在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愈走愈快，兩個人手牽手奔跑起來，一邊大聲地笑。
小季常抱一大疊圖書館的書在看，一邊噘嘴抱怨說好討厭哪本已經預約又被借走了。老K就會拿錢給小季，告訴她，從今以後，妳想看書就用買的。老K也搞不清楚小季是不是真的這麼天真，只是和她一起跑步真的滿快樂的。
最後的收場是，小季懷了孕，她說她已經叫念隔壁系的前男友陪她去打掉了。老K沒有問為什麼，也許小季自己覺得叫老K陪她去太像亂倫。老K給了她錢，小季沒有猶豫拿了，沒有再出現。
9.再生能力很強的杜莎
杜莎的出場與警察有關。
杜莎在書店前面擺飾品小攤，那時還叫路邊攤，還沒叫創意市集。
老K帶某一個小季去逛書店，順便故做浪漫，教小季體察都市風景。老K比著一排路邊攤，告訴小季，啊他們多像美麗的流浪者。小季一眼看上杜莎皮箱上的一條髮帶。杜莎說，這是從印度帶回來的超彈力髮帶，上面的每個圖騰都象徵著印度當地人的信仰。老K在心裡想，啊我的菜。
杜莎為了證明髮帶的彈性，要小季拉一頭，她自己拉一頭，兩個人都往後退，髮帶真的堅韌無比，愈拉愈遠。就像此時老K的心已經愈飄愈遠。
這時有人喊：「警察！」杜莎鬆手，闔上皮箱，一夥人四處竄逃。老K跟著杜莎跑。等到警察離去，老K小季重逢，攤位紛紛重新就定位，老K手機裡已經有杜莎的電話。
一年半載過去。儘管杜莎成功地用她從中亞南亞東南亞各國帶回來的藝品，將老K家打造成嬉皮風民族風殖民風，她也無法真正殖民老K的心。
有次，杜莎找不到老K就自己去了香港，也不購物也不遊覽，鎮日呆坐在茶餐廳，就像那些失了業的香港阿叔阿姑一樣。老K飛去把杜莎找回來，兩人搭了天星小輪在維多利亞港吹風，還上太平山頂看了夜景，一路沒有拖手倒也不慍不火。飛回來的飛機老K就罵她自做聰明自以為是，兩個人若有天走不下去了，都是因為被她這麼搞，杜莎就想，輸了，還是輸了。
後來，杜莎跟著潮流，覺得自己需要靜心治療，跑到印度去，跟幾個老外搞得火熱，她才覺得釋懷。等到這些異國露水情緣人間蒸發，杜莎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又上了老K的床，她說不知道自己是已經痊癒，還是有更大的失落在後面。
每次做完和老K分開時，杜莎總有一刻感覺空空的，她會叫自己不要回頭，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不要去找了，她只好把買菸和買保險套的發票貼起來，貼在她琳瑯滿目的民俗風筆記本上，像是糊住此段生命的一個缺口。
杜莎後來跟老K說，每次她離開時，希望就像用粉筆在黑板上寫著：結束了。三個字。然後再像個賣力的值日生，拿板擦很用力很用力地擦掉，到完全看不出痕跡。
可是真實的情況卻像是，用留得太長的食指指甲，很用力很用力地在黑板上寫著：結束了。三個字。還來不及從那難堪的感覺脫逃，到「了」最後那一勾，指甲斷了，斷了半截。她緊緊地握住指頭，痛了好久，痛到牙齒都軟了。後來還痛了好多天。
但是杜莎說，又不是斷手斷腳，很快就會好的。只要知道會好，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10.老K的嗜好與品味
老K把上的女生，從來不是性感辣妹，也跟網襪爆乳蜜桃臀無關。如果要老K具體描述，他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麼樣子。他會說，乾乾淨淨，綁個馬尾，穿T恤和牛仔褲，背雙肩背包，包裡當然要有一、兩本書。
11.安家能力很強的淑惠
但是偏偏淑惠，這位管她姓啥都好的淑惠，不符合以上任一標準，她穿套裝高跟鞋，出入證券公司和銀行，每天在家敷面膜查股價。這類女子，三不五時會收到信用卡送的古典音樂聆賞公關票，淑惠向來送人或任由過期。但這次，她去了。因此跟老K搞上。音樂會畢，她帶老K回家。
進家門，淑惠去廚房倒了一杯熱茶，老K已經躺到床上。
「接下來，那個動作，會讓我記一輩子。」老K說。
淑惠拿著馬克杯進房間，遞給老K，在老K伸出手來接時，淑惠溫柔地把馬克杯旋轉一百八十度，捧著，將杯子的把手面朝老K。老K的生活隨著那杯子，轉了一百八十度。
他們做了，相較起老K前面跟其他女人做過的一百八十萬次並沒有太大不同。但是，睡前，淑惠又進廚房了。她用透明無瑕的玻璃杯，裝了一杯白開水，放在老K躺的這側的床頭邊桌。
隔天早上起床，老K還在刷牙，淑惠已經在陽台上洗床單曬棉被。老K看到淑惠家的流理台、浴室大面鏡子光可鑑人。後來，儘管淑惠幫老K準備好一套進口設計師品牌純棉格子睡衣，以及同樣花色的棉布室內拖鞋，老K卻已不再去。
因為老K知道了他的人生終極真理，那就是，他要一個家。
12.錯誤示範：小玉在老K家的十日遊
小玉長得很美，但是有點笨，她結婚四年，有兩個兒子。而她嫌她的丈夫笨，他們之間沒話講。
她這樣跟老K說，並且告訴老K，你把我的心偷走了。一向多多益善的老K說，可以啊，妳就來跟我生活吧。
小玉過幾天晚上就跑來老K家了，青著臉，被丈夫揍的，她要求離婚了。小玉打開行李，老K才發現她帶來一雙小叮噹拖鞋和一頂小叮噹浴帽。隔天早上起來，小玉把老K家所有的窗簾都打上蝴蝶結。而她正在掃地。她說，要去看兒子，便把掃把擱在書架邊，畚斗裡的灰都沒倒。她出門，把老K反鎖在家裡。
這並不是囚禁或驚悚的開頭，純粹因為，她覺得出門就要鎖門，老K用電話叫她回來。不過小玉在床上的表現倒很不錯，知道什麼時候該叫該扭該翻該到。不過，只有這個是不夠的。一向認為自己很在意精神層次的老K說。
所以，十天後，老K告訴小玉，他們之間沒話講。
小玉點點頭，又搬出老K的家。
13.老K所謂的最後一次
老K講每個女人的故事，最後一段第一句的開頭都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但是，人生還沒有到盡頭，怎麼知道哪一次叫做最後一次呢？
老K說最後一次的意思就是，在最後一次的下一次再碰到這個人，她已經是陌生人了。
老K與諸多女人的最後一次遇見，大部分是在捷運上。他們措手不及四目相接尷尬問候。老K看到好多個小季，變成好多個淑惠。她們可能還綁馬尾背背包，但有的在幫新政府翻譯，有的已經是唱片公司行銷主管。接著，不管下一站是什麼鳥不生蛋站，女人們總會說她正好要在這站下車。「八年不見，八年，我們之中只多出一站的相處時光。」老K會這麼說。
有次老K在巷子裡走著，杜莎迎面而來，她說，要去面交。老K說什麼交？杜莎說，面交。把網路拍賣貨品當面交給客戶。老K說為什麼要取那麼難聽？杜莎說他老土，大家都這麼用。
老K說，那我們也來交一下好了。杜莎說，神經病。這是老K與杜莎的最後一面。
0.老K回來了
故事的結局總是這樣。字幕打出：「三年後」。老K要結婚了。
是個叫孟孟的女孩，心地善良，為人正直。他們商訂好權利義務，談妥家事分配，做好理財規畫。我們經過了許多風風雨雨，現在要開出美麗的花朵了，希望各位親友給予我們祝福。大概就是像現在很多那種感性訴求的喜帖會寫的那樣。
結婚前一週，老K因事要到雲南出差。這回，真的，是真的公務。而孟孟也要南下辦事，不能跟著去。在昆明的旅館，老K想好好睡一覺。電話卻響起，一個男的說，大哥要小姐嗎？老K覺得應該說不要，但是嘴巴比他先回答：多少？
快炒，四十五分鐘，三百。包宿五百。
老K要了快炒。三分鐘後，有人敲門。一個男的帶著一個女的。女的，天啊美成這樣。男的說我告訴你，全程戴套喔。從頭到尾都帶。老K只想趕快關門辦事。
老K躺下來，女的卻拿起電話。老K問妳幹嘛，她說我回報。女的撥了鍵，說：「編號七號，計時開始。」
老K想天啊我在幹嘛，便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把女的推到門口，說妳下去吧我不要了。老K睡了。他從來就很好睡，從不翻來覆去，從不失眠。
第二天早上，他開手機。收到一則漫遊簡訊，是孟孟的同事傳來的。「孟孟死了。更多訊息，詳見email。」
老K走到大廳開旅館的公用電腦，email裡有一個新聞網址的連結。但是他媽的寄信的人不知道這邊網路封鎖所有新聞嗎？這時，賣快炒的老兄又出現了，低聲說：「我們有法輪功研發的自由門程式，突破封鎖，要嗎？一次一百。」老K覺得他真是個天使。如果世界上多幾個這樣按次收費、明碼定價的天使，該有多好。
老K終於看到社會新聞。孟孟他們的公務車在國道上高速翻車，孟孟被甩出車窗，倒栽在安全島上，當場斃命。
老K想起，這一幕彷彿好久以前就出現過。
是漁村那夜，穿過宋長安的砂石車。老K突然清晰地想起來，那個晚上，宋長安穿了一件白襯衫紮在一條AB牛仔褲裡。那時的牛仔褲，沒有石洗刷白，沒有抓皺或鬼爪，就是服服貼貼兩隻褲管到腳踝。腳踝以下，宋長安穿著規規矩矩的白襪白鞋。他一直看著她的腳。
其實，每個女人離開的時候，老K都會看著她們的腳。看她們毅然決然的步伐，然後他會祈禱，那麼多雙腳之中，有一雙走著走著，會緩慢地、堅定地旋轉一百八十度，走回來，對他說：「來吧，我來把你搞定。」
但是，一次都不曾發生。
然後。
老K回來了。他說，我給妳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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