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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絆倒在半島的時光
絆倒在半島的時光
◎張郁國 圖◎太陽臉
目前台北時間為凌晨四點二十一分，三月二十九日，二○○八年。運轉的行李輸送盤還在逆時針推進。一排有六張的藍灰色座椅上會有旅客躺在自己的行李邊，蓋著西裝外套或休閒夾克。如果我也正在做眠夢之間，如果這個夢境要個熟悉的座標來幫自己定位的話，夢境的長短針得往前轉一個小時。
仍有堅守崗位的機場站務人員，緩步輕咳，拖把柄跌落地板的聲響。
這裡是曼谷的國際機場大廳。
工作
工作，仍是最需即刻解決的問題，最急迫的困擾。黃昏找到的旅社是四百五十泰銖一晚，能夠讓我舒服地沖個澡，吹冷氣讀兩頁小說。
找旅館的途中有蟬鳴相伴，此時是熱季，泰國的學校放暑假中。在房間裡想著沒有工作已經第五天了。彷彿我在賭局中的籌碼不斷減少，下午自一所即將成為國際學校的學園走出來，這群下班的老師中有中國人、台灣人、菲律賓人，大家離鄉背井來到這裡掙錢，為的是什麼？
牆壁傳來講英語的房客，斷斷續續的除了音節，還有等待。
也有惶惶不安，於是隔日又搭公車到一所大學，想應徵華語教師，而專辦這項業務的系主任剛好休假中，一位職員蹲在影印機旁找資料，吩咐我下週三再來，說我或許可以到六號大樓填寫應徵申請表，我往校園更內部的大樓群前進，找不到六號大樓，一位年輕人剛好從一扇玻璃推門而出，他回答這裡就是六號大樓。
英語對這個國度的人來說，仍不普及，於是我想問或是想與人說明，需要填寫申請表以應徵華語教師，接下來遇到的人，均出現無法吸收我說的語言這樣的阻礙。我像是進到卡夫卡式的迷宮，被指點到十三樓，那是孔子學院的上課教室吧！我猜。走廊兩旁的教室暗著，盡頭一間會議室亦沒有人，但長方形會議桌整齊擺上倒蓋著的咖啡杯，按照椅子的數量。
這天晚飯後，朋友陪我去超商買手機sim卡的點數，可能一時興起，幾個研究所同學也去逛了熱鬧的街頭商家，晃進某間賣曼谷包的精品店，我當然什麼都沒買的走出來。
這之間走過一個門口，裡頭的光度發散著妖豔，是間立著鋼管的店，丁字褲女郎只在眼前晃過三秒鐘。
與自己過節
接近宋干節時，我住的民宿內，往往只是當天早上點個頭的臉孔，隔天上完課回來，那個房間又會換成另一張五官與大背包開門進去。我也下個決定，到一個離台灣更遠的座標過節。
於是搭上一零三銖的公車，目的北碧府（Kanchanaburi）。一路上，不時有路邊埋伏的小孩拿水槍掃射。約兩個小時車程的悠悠晃晃時光，來到炙熱無比的省府，離曼谷一百二十公里遠的西北方。
求學，是要疏離那長駐心中的臉孔呢？或是放逐自我，追尋另種可能性的人生？噩運的擴散最近被我吃力地阻擋，矛盾的是，我也是噩運的開發者，有房貸得繳，還選擇留職停薪，繼續沒有收入的花錢，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造成的？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趟未知的旅程。天氣彷彿森林著火，全身沒勁。
我與研究所同學M總算來到他所任教的大學，為了節省自己的開銷不住旅館，順道幫忙看顧他在樹林中的木屋，因為他隔日得回台灣一趟。
第二天午後，溫度有些許下降。閒散地跟隨一牛隊穿過一樹叢，彎曲各異的藤垂在四周，腳踩落葉有些提心吊膽，怕的當然是蛇，不過沿著牛糞走，已稍微安心，牠們已先替我打草驚蛇。
「四天後的早上，一條青蛇可能受不了烈陽，在芒果樹枝間游移。」日記寫了幾個字，發現我的儲糧快吃完了，於是乎，決定要到鎮上走一走。在大學校園裡的確有輛「ㄙㄨㄥˊ ㄊ一ㄠˊ」，「ㄙㄨㄥˊ」在泰語是「二」的意思，「ㄊ一ㄠˊ」則與國字「條」幾乎同音，因為車上有兩排座椅而得名，這是小型的「載卡多」，泰國滿常見的交通工具。我坐到車上左邊的一排座椅，司機仍在兩棵樹之間的吊網逍遙搖晃著，抽著菸，我看他還把上衣口袋中的鈔票掏出來，就擱在一條腿上，五張一落的數好折好，再放回口袋，又拿出褲子口袋中的手機，一面晃，一面說我仍聽不懂的語言，先前他看到我坐上座椅就問我要到哪裡，還好他這句我聽得懂。「by（泰語發音，「去」之義）Lotus」，回他說要到購物中心，善良的司機又問了問題，這次我可沒輒，重複他問題最後的幾個音節，對他傻笑，已不知對多少人展現這樣的笑容過，他不知說了什麼，大概是說我先抽根菸或發車時間還沒到之類的話吧。
與緬甸交界的省府，學校圍牆外的大道映射出對我更有魔幻意味的潮濕區塊，柏油路直通邊境。載卡多緩緩前行，這暹羅半島的熱季，我彷彿乘坐在一隻耐旱的大駱駝上。
身分
連假即將結束時，由於臨時與研究所同學K約好要看市區另一處的便宜公寓，於是又搭上一零三銖的公車。從Kanchanaburi回曼谷的途中，中央安全島另一邊相反方向的公路，已被「潑水戰車」陣堵死，一長串的車隊，每隔一段距離，會出現「潑水站」，濕漉漉的泳裝少女，在站內播放喧囂吶喊與重音搖滾，戴鬼面具與赤裸上半身而圍著黑披風的男人，如嗑藥後的興奮，跟隨低音喇叭賣力搖動身軀。沒邏輯的是，我想到了恐怖分子與激進教派。
不知是因為正值潑水節還是本來就如此人氣鼎沸，許多背包客與觀光客，如朝聖的信徒般，亦如汽水、啤酒的泡沫，湧現在車窗外的某條巷子。
觀光，應該是多麼色彩繽紛的詞啊！應當像個搭BTS到Mo Chit站逛Jatujak市集的玩家，無袖上衣加條七分褲與海灘拖鞋，為了一個紋路著實編織到心中，連結到某條靜脈了，深怕之後再也找不到這麼討人喜愛的一個手提包，於是俏皮喊價，殺價，一派輕鬆的模樣；或是到Siam的商圈，停佇在一擺滿盜版電影光碟的攤位前，訝異著《變形金剛》怎麼也出現在這堆湊在一起如測試你有無色盲的縮小海報群。
以觀光客的身分來到這座城市，還得為了辦簽證回台灣一趟，這是我暫時無法解決的問題。
在熱帶中，憂鬱的影子很可能走在路上就被野狗踩過尿過被蟑螂老鼠爬過，可能如此患流感病毒而消逝。走在烈日中，我這位噩運開發者躲藏逃匿在巨象圖騰與四面佛管轄的國度，該有一位追緝我的人會逮捕我歸案，將我抓回到，按部就班地上下班結婚生病買保險投資賺養老費的人生吧。
回到曼谷的時間是傍晚六點三十七分，天還沒暗，從雙掌合十的麥當勞叔叔身旁走出速食店，我看見522號公車自機場方向回到市區，我還不知道最末一班回機場的公車是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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