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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縫隙時光

2010/07/27 06:00

縫隙時光

文.攝影◎郭昱沂

不續寫日記,且一手勾消數年數萬之落筆。

毀敗之後,那些遺落在縫隙的時光,才允許被寫進真實。

我被藏在時光裡,縫縫角角的,整片的時光使我著慌,我必須割下一小塊,讓世界找不到我──這些從未敢於寫下。

縫隙裡的一切,紛紛然,前來尋我。

起初開始藏,約四歲,自己分不清楚「上」、「下」兩個字,藏得不好,爬到彩色鐵方格欄杆最高處,晾在光天化日之下,苦惱得真心而切意。

圖書館一個邊角,凹得比整面牆深一些,已幾回閱遍,仍有滋有味讀著修鞋老人住在騎樓的塑料篷之下養著一隻流浪狗,聽廣播最怕有颱風警報,多了幾筆生意他便盤算要買牛肉為小狗進補……他的窘迫處境,我讀來別有一番甘美──眼神絕不掃過斜對面,那列書架上插著《蔡家老屋》,鬼影埋伏,我的身子畏縮得更在邊角了。

南部外婆難得來台北玩,大人們去迎送往來,家裡熱鬧烘烘,我急忙躲到冰箱與鞋櫃之間的夾縫,縮著腳,咚、咚、咚襲來心跳聲,我莫名感到害羞,只會講日文跟閩南語的阿女麼就跟她攜來的彰化陽光一般,如此溫暖而又陌生。一發現我缺席了家族全員的門口恭候,她滲著檳榔顏色的一口銀牙開始起伏有致地喊:阿—Ki—唷!

憂鬱是自己刻意為難自己

成績中等,琴我也彈得零落,有那女孩與我最好,她齊全被賦予了公主的身世條件:獨生女、卡片兼Hello Kitty代理公司董事長千金、氣球彩帶蛋糕芭比娃娃禮物的生日慶祝會;更還有,她人與她的用品都散發著一股粉紅色蜜麗香氛。午間自習,避過糾察隊,鑽進大禮堂之內,我一人快意暢然躍上講台,手指走幾個琴鍵,自扮自演忽而就應時地淚盈眼眶──扮演她──公主善良地饒恕了所有嫉妒她的平庸俗物。

黃昏起雨,全班整隊改到大禮堂上體育課,我跟自己都不承認幾小時前這裡曾上演過獨白戲。

所有人都在教室換體育服,我到女廁換,角落很不敞亮的一間,故意不撳亮燈,終於同學都不在我的四周,我在幽暗中,幽暗地讓衣服穿梭著我的身體,碰都不碰自己,身體正在變化,我想阻止,那些起伏悖反了童女的貞靜,無可挽回,總有一天身體要往所有人都會前往的方向,留不住了,我不敢想下去。

文學少女時代,憂鬱是自己刻意為難自己的狀態,見人容易慌張,背熟了所有樓頂不上鎖的大樓,岔開的課間,用餐的午間便尋到樓頂。有什麼呢?……觸目荒涼,一無是處,我的憂鬱也這樣空白而無有名目。

曾經躲回廁所裡,極少被使用的視聽教室的邊間廁所,徹底的黑暗中傳來鞋跟喀叩、喀叩──啪!撳亮燈,我裝成好似一塊「停用」的門板,來者開不了門,她轉到隔間,我逼促自己趕緊耳聾鼻「盲」,尿液沖進馬桶裡的響聲在黑暗裡被強化,憂鬱為我製造出這難堪的打擾,完全不必要。

我還找到了婦女研究室,午修時間空蕩蕩,挨牆的鐵櫃另隔出一個小空間大概是研究員的辦公室,掛了幅塑膠簾子,背光而陰暗,我併了兩張書桌當床一般躺下。翻來覆去沒能真正歇息,總有想之不盡的什麼值得我刻意為難自己。一天,有個女孩子突然「唰」一聲扯開了塑膠簾子,細眼、短鬈髮、豐膩的白肌膚,甚至沒有先好奇或者詢問,一開口便認定了我是竊賊,偷了別人的空間,顯然她並不是研究員,但厲聲怒罵得像我就該有那麼無恥。我的回話堵在喉嚨出不來,表情也同樣木然。

幾天後還擦不去那種深刻羞恥的感覺,在心中不斷上演要怎麼與她吵罵,甚至痛快揮她一耳光……

無法對他人敘說的分裂

開始寫日記,日日記下我的一天經歷與感想。

不再躲了,任何一處空間縫隙。彷彿這並不是一個認識我的世界,我不會被看見,而能用日記安心地看見自己。沿著日期寫著,遇見某人說話某人感受某人,碰上某事快意某事憤怒某事;心裡綿綿對話著某電影某音樂某繪畫;記下倫敦懸陡如山壁的地鐵,清晨的阿姆斯特丹賭場像台灣鄉下路邊的遊戲機,波赫士的迷宮阿根廷,巴黎的咖啡、巴黎的冷、巴黎的漂浮生活如外客……

唯獨戀愛,寫不進日記裡,往往最初認識的那一天有跡可尋,因為不肯一見鍾情,之後一旦陷落,日記便對此無法言語,久久。

寫了萬卷長度,鋪陳開來,是時間的長度,然而當毀敗日記以後,我才明白原來實情是,我根本開始了更隱晦的隱藏,並非藏在空間裡,而是分裂了兩個自己,一個得以在日記中安身,另一個無法真正被書寫在日記裡。日記所迴避去知覺的我時時知覺,像命像運,聯繫在相悖的兩端──分裂的我才能成功地搜尋回那些瑣細、幽暗、微小、不堪不足道的縫隙點滴。

縫隙裡一沙一世界。

點滴中一花一天堂。

內心語言著一路下去不再有日記可記的時光,都是我。

我從來無法自在從容面對他者,我從來無法專心面對他者與我在某個時空下的交談、問候、什麼意義都沒有地彼此溜一眼。我總是感到分裂的苦,無法穩確地使弄語言,無法淡定,細節使我痛苦,分析細節使我疲累,可我無法放過細節,偏就有本事將細節全部錄進大腦記憶區塊,不思量,自難忘。

終於她,另個我,她懂腹語,擅長身心分離術,儘管不躲在一個空間裡,這世界仍然找不著我,除非尋見她,她才是我。她嘲弄日記裡的文字,就像那些從未說開的時光,蹲在角落,虛偽的獨腳戲,與我相熟唯獨與她徹底無關。

我無法跟任何人敘說那些縫隙時光,敘說我分裂在縫隙時光裡。我將我弟弟藏起來,對同學宣布家裡只有我跟姊姊,因為鄙視那個離文學很遠的世界:記過、打架、飆車。我將我媽媽藏起來,第一次夢見鬼,即是她的指甲一直在蔓延伸長眼看就要掐進我的肋骨裡……我被嚇醒,而同時也尷尬地收納了這個祕密。我藏起來好多好多大人不希望我知道的祕密,理解了祕密的當時,我表現如常,只是靜靜梳理著祕密的內容,埋到連日記都找不著的深處。

人與人不存在完美的了解,那只存在於神與人或者撒旦與人之間,我卻一意勾勒著這宗僭越之罪,她要我別貪得無饜,我辯說我是誠實的,我總是在行過一段文字之後,推翻我所行過的文字,但她不肯饒恕我,從她出現的頻率看起來。

神有時亦會溫愛起來賜予恩典時光,讓我感覺與某個人達到一種通透的默契:「我們懂得彼此」──壯哉斯言!愛情短暫解除了我的分裂,因我專心充滿著他,因信仰而得救──片刻──就在恩典降臨與分裂之前,我被聖靈充滿,通體焚燒如燦蓮如狂巫。我對我的信仰很執著,遇見另一個人,我就容易分裂。往往在習慣另一個人之前,我已經分裂一如槁木死灰,我不知道怎麼「三人」共處在情感的獨占關係裡。

她在那兒,冷靜審視這一切,我言著愛情,行著愛情,一邊看穿自己的所言所行,灰心自己怎麼就是無法不冷靜不審視。言行在她,不過是戲劇化的自戀、模仿與再製,她引用那句經典來揶揄我:我們總是先認識「海」這個字,才看見海。

我等待一個可以完整我的人,不必一面愛一面又覺得荒涼,一邊寫詩一邊鬧牙疼。我的理想是將那些藏在縫隙時光裡的我,在一個人面前淘洗乾淨,不再身首異處,腹語喃喃。

沒有人可以真正被了解

我注視這世界,這世界她看來荒涼,我那些喧鬧討笑的表面,她深知那是一款不加思索的公式套用。她在,遮蔽了任何人察覺我內在風景的破碎凋零。我渴望有人可以發現我有多麼不擅說話,多麼不安,那使我終於安心,又渴望他足夠聰明到理解我對世人的善意來自於我的不想費力,窮於應付分裂狀態的自我囚禁與自我分析,自我毫無意義地繼續相處與繼續嘲弄。不會有人相信我需要花兩個小時調整我的呼吸──於清晨,那無解的憂鬱──才得以微笑示人。

憂鬱有時候即使是輕盈的,亦可以如青澀果實擠得出汁液,酸到肺葉裡。我很關心人家的難處,真誠的關心,我總是很擔心別人的憂鬱也擠得出汁液。我的微笑與關懷從來不虛偽,一旦做人有過於甜美之嫌,那是因為「我」藏在縫隙時光裡,走不出光明正大來。我的真誠關懷源自於我害怕憂鬱,太害怕到一種需要以分擔別人的方式來減輕自己的,我總希望協助別人體會到世界的美好,那真誠有多高,我就有多憂鬱。

說到底,她不偶爾被埋沒在縫隙時光裡,神的恩典或者撒旦的陰謀會降臨得更加稀罕,我更無法幻覺到完美了解的存在。

居住在醫院附近對我非常適合,我可以一路從消化性潰瘍、大腸躁鬱症、左外踝骨骨折、眼睛慢性過敏、急性結膜炎、尿道黴菌感染、網球肘拉傷、鏈球菌引發失聲,不優雅卻也不慘重地細細碎碎病著,引不起任何一科醫生的憂慮,甚至於嫌我過分誇大:「我幫妳取消耳鼻喉科、眼科,他們跟我這邊家庭醫學科開的藥會重複。」

閉上眼睛,一絲歎息升上來,眼淚便掉落下去,這樣輕易沒有理由。她絕望於我不需要觀眾,哭若不是一道乞討欣賞的風景,就是爬過肺腑的蝕心螞蟻──眼淚,分裂不了我但蝕痛了我。我怎麼就無法放過一絲含蓄的走神、一抹僵在唇邊的微笑、一瞬空白的尷尬、一抹無語的難為的漠然,一切輕微到似乎隨即便消失的什麼。我專長抓到語言縫隙間、肢體縫隙間,甚至空氣縫隙間的,輕微難堪、無奈、輕蔑,那些縫隙其實都禁不起沉重的形容詞,然而我就想掙脫,蒸發掉這整個世界。

她和悅勸慰:我不是他者,我在,就不再充滿他者,妳只是妳自己,不需要分裂。

是否要陳述自己的憂鬱?憂鬱容易引起的美麗聯想,這詞太有光輝,但欠缺一種獨特的深度。為什麼需要被了解?沒有人可以真正被了解,在這組問句兼結論上,她與我同樣世故。一旦有人輕鬆跳躍過我的分裂,來給我幾句輕鬆的讚美,她趕緊推搡我適切表現出應當的歡喜,否則容易招致虛偽以及想要討得更多讚美的嫌疑,人是這樣卑微到連不喜歡讚美的勇氣都沒有。

我討厭自己而不宜說開,她更嫌惡不聰明的他者,一旦有人嫉妒我,她直言他們太愚蠢竟然察覺不出我的分裂,我處理不好自己的分裂,就無法真正在意他者加諸的評斷,我對傷害總是不言不語不理睬。她用冷漠對付別人,她以為這夠清高,最高輕蔑即是無言,卻熱烈拷問我,生活就可以純粹是她與我的夾纏。怎麼有人可以如此熱中於背過自己計較他人?我就只能注視著自己,她說。

無所不在的時光瑕疵,無人知曉的淡淡齧痕,牙蟲行過處,補起來,將就著咬下去,跟自己怎麼計較玉碎瓦全?畢竟用文字敘說了縫隙裡的時光,她微笑起來,有種收復失土的悵然舒適感,將一個一個藏在時光縫隙裡的我,以文字淘洗,那些毀敗之後,不再屬於日記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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