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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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光影迷離 <上>

2010/10/18 06:00

光影迷離 <上>

◎林文義 圖◎王樂惟

臨鏡,呼喚童真的自我;

背向,學習浮世之偽飾,

靈魂,尋不著肉身?

A

南方芒果樹開出檸檬黃花穗,絲絮般怒放猶若煙火。視野從寢室上方的天窗一大片綠,那春末的綠竟感覺含帶著某種初夏將至的微微躁動,我深刻明白,這躁動無關乎季節之遞換,而是自己隱約不安的忐忑心情。

綠色軍便服。這位於台南府城與成功大學廣闊校區接壤的陸軍第四補給庫營房,遍種芒果樹;應該就是日本殖民時期留下的古老植栽,粗壯而巨大的主幹朝上散開葉片如傘……在這裡,我習慣仰首四十五度角,非是故做傲岸,而是一向喜愛看樹望雲,彷彿天生的自然主義者,相對應亦是後來一生秉執的自由主義之延伸;二十二歲,青春正好,卻行入軍隊。

軍隊?所有的青春年少都不能拒絕。三年前盛夏的台中烏日成功嶺,大專入伍生暑訓,首次觸摸到美軍二戰留下的M1步槍,沉甸、厚重,身高低矮的學員幾乎齊頭等高。十八、十九的少年群落卻是新鮮、亢奮,如同初萌的性欲般地荷爾蒙充沛,熬過慌亂又規律的暑訓兩月,才得以光鮮、亮麗地闊步走進大專門牆。記憶不忘的話,後來的詩人苦苓曾以〈嶺上〉榮膺時報文學散文獎,此文棉裡針的明褒暗貶;小說家小野則以頌揚的劇本,配合政令宣導攝製電影,以「擎天鳩」形之青春的蛻變。在此沒有月旦之意,七○年代如我,是那般的一廂情願,黨國教育如此的成功,愚民政策那樣地相信──不久將來,我們誓必追隨永恆的蔣介石總統,反攻大陸,解救水深火熱的同胞。

是的,高中二年級就加入國民黨的懵懂少年,來到服義務役的軍隊,文科出身的我理所當然被指派到政戰單位。平日工作很單純,十六歲投身盛名小說家及漫畫家李費蒙(牛哥)門下習畫之我,壁報編繪如同桌上取橘之輕而易舉;再來的任務就是上屬監察官吩咐下來的檢查所有民間寄來軍隊的家書信函……一枚長方形橡皮圖章:「無安全顧慮」。編壁報、寫宣導於我絕對盡責,檢查信件我絕對失職,因為早諳「隱私權」之定義正是對人性的起碼尊重,窺人隱私一向是我所排斥;也因之如此敷衍、虛以委蛇,還是終被識破這對「國家安全」毫無建樹的怠惰,反挫到此後被折逆的報復幾達一半,苦不堪言的軍旅生涯;從此,決意下半生自許為「永遠的反對者」至今無悔。

B

從我獨居的寢室到辦公所在,距離約五百米。想像一個沉悒的少年軍人,身著野戰服,公文袋裡放置的是兩冊隨身衷愛的文學書籍:沈臨彬《泰瑪手記》、楊牧《葉珊散文集》。還是在工作時間被看見了。秀緻清麗的女政戰上尉驚異地借過那本普天版四十開本的黑皮小書,直視封面那猶如三島由紀夫般愁慘的作家──天啊,沈臨彬!你認識他?幹校情史最豐富的藝術系學長呢……下一冊文星版的楊牧散文初集就不是先前驚喜的語氣,這不關楊牧之書,而是出版單位。與之相對而坐辦公的漂亮女軍官,一向眷慕她的溫柔婉約,竟是直接了當的警示──這文星出版社思想有問題,別忘了,他們有殷海光和李敖……微頓一下,那雙美麗、晶亮的眼眸深意凝視我,聲調低緩而小心,彷彿善意提醒的耳語──還有,你在外邊投稿發表的事,上面都知道了,自己要謹慎些;你可以參加國軍文藝金像獎嘛,寫那些小情小愛做什麼?只會傷了軍人志氣……恍然大悟,原來軍隊裡,從上到下,我那青澀不成熟的散文習作竟然有這麼多「讀者」?原來,他們早就把我剖析得如同水晶般清楚,在黑盒子的軍隊,七○年代的每一個人全然透明。

我,還是抵死怠忽職守地絕不檢查信件,我只熱切且想念地每天等待從北方捎來的情書;那種南北隔離,相思難捺的苦戀,來自於擅於鋼琴、舞蹈的女孩Kathy。父親是海軍退役中校,如今是貿易商,母親是知名廣播人,山東與台灣合體的戀人,牽繫我何如的殷切思念……終於,在我服役期滿的前半年,還是失去了這曾在我灰暗、不自由的軍旅歲月心靈僅存倚靠,祈盼一個未來美麗願景,令我折傷、心碎的衷愛女子。我沒有埋怨,青春、美麗的女子自有她的選擇與認定,全然不符合她雙親的學歷要求,必須出身台灣大學才是理想夫婿。

我太散漫,過於任意隨性。制式的台灣教育流程我難以適應,只耽溺於傾往的文學、繪畫;在這塊至今依然疏人文、重利欲的島國上,註定是風中之燭,暗夜微星的蕭索與孤寂。

或許,祈盼有一天,妳我會在天涯的街角,彼此驚訝地互相偶遇,我想問妳:這些年,妳都好嗎?

似乎曾在從前的散文裡留予如是探詢……與之分手十八年後,滄桑中年的最初戀人得以償還久懸於心的意願;相約同遊冬日的希臘、土耳其,她是旅行團領隊,我是團員。一九九四年十二月耶誕夜,航渡希、土邊界的海域,那是愛琴海東之邊陲,無能留情,只許斷念。

C

閃雷和暴雨的不祥異夜。一隻眨亮的流螢入我失眠的床帳中,綠光一抹猶如碧璽燦麗;你,想告知我什麼?我兀自請問這細如芥子的生命,一閃一眨,光影明滅,彷彿一種神祕的符碼,慰我鄉愁,遺我情念,或者是隱約萌生的文學主題?他們已警告我,不許再書寫,否則只有自陷危境。文學是一種病毒。國民黨宣稱,被驅逐出中國大陸,是因為工人運動、學生抗爭以及左傾文人;所以,魯迅的耿直、沈從文的溫厚都不容於堅壁清野的「反共基地」。國民黨才是正統,名之「中華民國」承自革命尚未成功的孫逸仙博士,流亡的末代軍閥腳踩台灣土地,頭頂台灣天空,猶做著遙不可及的復國之幻夢;必須以謊言接續謊言,自慰愈加躁鬱卻時不我予的挫敗。都快九十歲的老人,依然堅執著不渝的謊言,如此悲壯的荒謬,他明知就在我出生的一九五三年之時,中國解放軍渡過鴨綠江,支援北朝鮮對抗美國的韓戰結束,協防台灣條約裡已然禁令與中國交戰。

不祥的閃雷和暴雨一夜。晨時濛霧的營區異常靜寂,我起身收妥被褥,空氣中飄來芒果花香的平常之中彷彿有了不平常的微微騷動;行至餐廳,老班長們淚泫哭號,悲情難抑──

他,不是親口答應我們?說:帶我們出來,一定再帶我們回去大陸。他,竟然先走了?老總統啊!

我們佩戴黑紗。我們停止所有休假,任何人不許對外聯絡。開始教唱〈總統紀念歌〉,艱深的文言文,老班長們各式南北腔音,沉甸如石的追思或者更多是,離鄉大半生的老軍人絕望的自我創痛?一人死亡,眾者幻滅。沉寂、噤聲的島國,所有報紙、電視都以黑白兩色呈現,而歷史、公義的是非黑白如何論定?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民族救星」蔣介石總統「崩殂」,決定奉厝桃園慈湖,不是回葬中國浙江奉化原鄉……老先生回不去,也一直不讓隨他而來的外省族群回家;那是多麼錯亂、流離的悲情年代,二十二歲的少年軍人思索著。

我木然地注目黑白電視機螢幕,部隊輔導長正為了爭吵離家的妻子惶惑外尋,囑我這幹事一定記得安撫動盪難安的老班長們……台北孫文紀念館,白菊花簇擁著一具死灰枯槁的屍體,圖窮匕現般地驚歎號!因為戴喪守孝留起鬍髭,年輕時在俄國充當人質的長子,含悲忍淚地在巨大的靈車前,緩緩跪了下來。舊時代就要過去了吧?我側首中山室窗外的那片繁茂開花的芒果樹,府城的天空那般晴藍,偶爾飄過的浮雲,白若棉絮,台北家鄉離我三百里。

D

有人問起:我的書末所附寫作年表何以略去一九七五至一九七九年所出版的四本散文著作,究竟是遺漏或是蓄意不提,所為何來?明確答案是:蓄意遺漏。三冊散文、一冊合集,累積初習文學十年的愚癡與紊亂,自我情緒多過於文學美質的嚴謹制約,是自己無以容許的悔憾;非因青澀、自憐,我必須坦誠自剖,彼時還在混沌未明的擬摹、恣意發洩階段,太多的雜質,生命的猶疑、跳躍,不安的因子,褻瀆了莊重的文學殿堂,更是無形戕害了己身。我立誓殺死從前的我,剖骨刮肉地還原最初之純淨,猶若火浴後重生之鳳凰,回歸本質。

全然暫別文學書寫,決絕地賦予自我兩年的文字隔離,像是癌症病人的斷然態度,不是痊癒,就是死滅。手中之筆卻不曾放下,只是轉換了形式,描繪線條,著以彩墨;唉,我竟然以連環圖書、副刊插圖成為另一種文化生涯……漫畫從業員?不再藉之文字的堆砌華麗、夢幻詞藻,不再自憐自傷地懷情憶昔,很好。

玄奘大師從唐都長安西行,決意抵達古之天竺今之印度,帶回《大藏經》,慈悲傳予中土百世千代……樸拙的線條落下,十六開大白紙,先用粗簽字筆及三角尺準確定好格子,四方一長,細簽字筆描圖畫線,直接落筆不須先打鉛筆草稿;並非自信工筆了得,而是不諳草稿何是?散文風格未明,漫畫竟然姿型獨具,黑白兩色演示出令自我都感驚心的木刻版畫效果……千年之前,孤寂西行的玄奘大師一定在我蒼茫、困惑的剛退伍,初就業的不安中,給予我無垠的智慧與慈悲的念力,成全此次圓滿的西行之繪的創意巧思,純粹的手藝人……

文學過多的愁緒,相對漫畫的諧趣,我不禁深深懷疑自己是否隱約呈露某種分裂?野草般孤獨的童年,及至成長過程中,性喜結交友朋,酒聚舊歌,是否正是一種渴切的彌補反射作用?一向耿直、愚癡的自己,最大的弱點在於相信人心本善;此後因之不諳世間應對,人與人之間的詭譎、利害交錯的刀光劍影,被不明地誤解,被惡意地扭曲,耳語以及謠傳種種的莫衷一是之神傷感喟……我終究是個不合時宜亦隱含格格不入之人。

遙想八○年代初期,日、台合資商社附屬出版,忝身為首任總編輯,引介我認職的朋友是我直屬的社長。在一次歲末與協力印刷廠、打字店、發行商餐聚之晚,他們趁著酒酣耳熱,推心置腹的時刻,忍不住指控社長慣於要求回扣之謬舉;幾乎不敢相信擅於丹青、書法之人竟然有此陰暗?幾乎痛苦一夜徹底失眠。翌日以朋友之情印證詢之,社長先生最初驚怔,繼而是泰然的防衛姿勢,留給我一句「諍言」;事實上這句話日後思之索之亦不無道理──「你這樣的執拗,註定一生是個失敗者。」

是啊,不計利害,不諳世故,只一意尋求人間的真情實義,以文學美質做為生命信仰之我,果真人生一路顛躓、動盪,昔友已成昨日一夢,漸老遲暮,回想,還是感激他的諍言。

E

一九七五年台南手記數則:

虎頭埤,冷冽深夜。我們在荒蕪的丘陵上夜間演習,空包彈在黑暗裡發出紅橙色火花,是多麼魅人的美;它包含著一種死的誘惑。夜宿相思林裡,包藏在厚厚棉質軍用夾克裡的軀體,仍抵禦不住逐漸加深的凍寒;而我將卡賓槍墊在鋼盔底下,躺臥下來,滿空星子急驟地向我飛閃而來。寂靜荒原,晚風猛烈拍擊著相思樹枝椏,身旁的楝花樹,竟撒落如雪般的葉子……竟覺得這些落葉是淚滴,猛然想起遠方的母親──是否母親又落淚了?

實彈射擊,隆田基地。黃沙飛揚,遠方綿延的丘陵似乎荒瘠,在遠方稜線上,有支紅色小旗孤獨站立著。鋼盔沉重地緊壓住腦門,後背汗潮,很不舒服。迷彩靶250碼,變得很微緲,必須瞄準,再扣板機;散兵坑裡逐漸增多的彈殼,加上硝煙氣息,彷似戰爭。戰爭,該有許多猛烈的死在進行著吧?

手竟然微顫,撫摸著積塵的書籍,它們主人離家後,就失去倚靠,任塵埃肆然沉積著。細心擦拭它們,覺得書籍像我的兄弟,甚至如愛侶般親密。在士林小街散步,總對這小鎮的喧譁感到不適和陌生;書店裡買到鄭愁予詩選集,是此次北歸唯一的收穫。我一直喜歡他,其一是詩作裡的浪漫色彩,其二是他能夠不為虛名所惑,並能忍受寂寞。去看過清姨,她仍然孤零地守著深山裡的岑寂,唯一變遷的是,她開始學著以纖瘦的右手撥弄六弦琴。

營區對面的榮民醫院,許多正在養病且年已老邁的榮民,黃昏時刻,總成群圍坐於路旁的石柵欄,以著孤悽、落寞眼神,望著逐漸降臨的沉沉夜色。我不明白,他們年輕時是怎般英挺的少年英雄?我只知道,如今他們逐漸走完一生,彷彿已然斑剝了的雕像;除了醫院裡濃烈嗆鼻的藥水味,除了深藍色的病服,是否也想到過外面的世界?

營區東去300米,專做軍人生意的小戲院,陰濕、簡陋,卻吸引許多年輕軍人,由於它偶爾夾映些色情影片。我覺得:做愛並不可恥,但影片傳述的手法太缺乏美感,令人覺得並非兩情相悅,卻如野獸交媾般可笑。但有時也可看到非常有深度的好片,像《日以作夜》──連台北都未放映,賈桂琳.貝茜純熟演技,以及她那出色的風貌和罕見的氣質,令人難忘。

逐日以手記書寫,排遣南方軍旅之心的荒蕪與對北方的思念;哪怕在夜間演習的暫歇時刻,借以月光,還是偷暇撰之,猶若:情書。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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