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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奚姊姊

2011/02/09 06:00

奚姊姊

◎周志文 圖◎吳怡欣

我少年時代生活的角落,時間看起來是靜止的,空氣與光線也好像是停滯的,但細細觀察,也不真的是那樣的平靜,不時有一種奇特的煙硝氣味從陌生的地方傳來。氣味不是那麼清楚,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而久經患難的人都聞得到。那種味道令人暗地交換著眼神,看看確實存在的而一時發現不了的危險到底藏身在哪裡,提醒自己如果發現了,千萬不要靠近它。還有要注意周圍的人,看有誰被不幸附身,要趕快跟他畫清界線,以免連累自己與家人。所以我的四周表面看起來安寧,其實暗藏著緊張與不安,而緊張的事大多因戰爭而起。

說這些話其實與奚姊姊有關。我已忘了奚姊姊的姊夫姓什麼,大家叫她奚小姐。她跟我一樣是跟著姊姊與姊夫來到台灣,她年齡比我大多了,也比我三姊大上幾歲,我們認識時她算已到了適婚年齡。她不久就經人介紹與她姊夫同團的一個單身軍官結婚了,婚禮好像就在我們村裡的簡陋辦公室舉行。

男的姓劉,大家叫他劉連長,當然比奚小姐大很多。結婚的時候是夏天,那時勵行克難,沒有禮服,男的穿著香港衫,女的穿的是她姊姊穿過的旗袍,不很合身,新郎新娘只在胸口別了朵紙做的紅花。由於沒有分到宿舍,幾個人把村辦公室的後方隔出一個房間權充他們的「洞房」,有沒有宴客,我已不記得了,婚禮的高潮是大夥兒擠進新隔的房間「鬧新房」。眷村已成立兩年多了,他們的婚禮,給大家帶來好久沒有的喜氣。鬧新房的時候,幾乎全村的人都擠進那個狹小的房間,擠不進的人鬧哄哄地塞在辦公室門邊窗邊,聽裡面的人為他們做「實況轉播」,氣氛熱烈到病態。裡面的氣氛舉措是不宜小孩的,大人也不准我們進去,我們只好拿了喜糖回去吃。

災難臨頭的人情冷暖

奚小姐待我很好,村裡的小孩都叫她奚阿姨,她自以為我與她是「同輩」,要我叫她姊姊。奚姊姊結婚半年後,我們村子第四排的宿舍有缺,她姊夫幫他們疏通關節、辦了各種手續搬了進去,就成了村裡正式的一戶了。

我從小學五年級升六年級的時候,那時正好是民國42年,西元是1953年,劉連長的部隊駐防金門,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命令,要他服役的那個師去攻打福建省的東山島,東山島在金門以南,比金門要大。就在搶灘登陸的時候,劉連長被防守的共軍機槍掃到,等於剛踏上陸地就陣亡了,沒人收屍,屍體據說被漲潮的海水沖走了。很久以後我讀了些資料,才知道那是我方唯一做到的一次「反攻大陸」行動,而且還一度「光復」了全島,不幸先盛後衰,最後以全軍覆沒收場。從此當局口頭上雖沒放棄光復大陸,但都知道要做到確實不易了。

奚姊姊從此做了寡婦,窗上門上貼著的雙喜剪紙還沒有褪光顏色呢。起初大家同情她,沒事會到她家安慰她。奚姊姊很健康,身材比別的女人壯碩,有一次她哭倒在地上,幾個女人又勸又拉地把她哄回家,要她一定要想得開,因為過分悲傷「無濟於事」。不過這種同情很快就耗盡了,久經患難的人並不如想像中的慈愛,災難來時反而心冷如鐵。村裡有一個不時號哭的寡婦,被視為不祥,大家逢人就暗地做手勢,要人不要靠近她,好像她的不幸會像瘟疫般傳染似的。有一次我到水井幫母親提水,所謂水井大家這麼叫它,其實是水泥做的大型水槽,那時家裡沒裝自來水,用水得到村子前後兩個水槽去取。我在水井邊遇見奚姊姊,當時她蹲在旁邊洗菜,洗著洗著不知道怎麼的竟獨個兒嗚咽了起來,幾個原在池邊的婦女紛紛走避。我看她痛苦地倒在一邊,半身被盆裡的水浸透了,我在旁叫奚姊姊奚姊姊,希望她能夠站起來,想不到她聽了我叫她,反而更放聲大哭。我對她的悲傷完全無能為力,她太壯碩了,我沒法扶她,而且我不知道她的悲傷是為了死去的丈夫,或是為了受人排擠的緣故。

奚姊姊住在村裡好一段日子,由於第四排的房子在村子的邊緣,她也不太出來,大家就不常見到她。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好像我在讀高中的時候,她一個人一聲不響地走了,連她姊姊也說不知道她去了哪兒。

超越不幸的人生道路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一些有關她的「淫行」,那時她還住在村裡,幾個太太在我的房間後面空地聊天,不巧被我聽到,當時我住在一個已遷居家庭早已停用的廚房裡。夏天晚上大家都喜歡端張小凳坐在上面東拉西扯,不到夜深不進屋裡,因為屋裡太熱了。那晚同樣住在第四排的韓太太扯著嗓子說:「齊太太你說,像她這樣的人,能守到什麼時候?」另一位姚太太刻意壓低聲音插嘴說:「你看她胸口兩堆肥肉,成天在人前晃晃蕩蕩,一不小心就會蹦出來似的,我有一次從窗縫裡看到,剛洗完澡,自己在上面又捏又擠的,這種女人,真會守下去麼?」她雖壓低了聲音,由於她的話鋒利如刀,反而讓人聽得更清楚。一個太太接著說:「姚太太呀,你這個人真怪,沒事朝人家關著窗戶裡面瞧個什麼嘛,小心把自己的火都引起來了呀。」韓太太打趣說:「人家姚太太引了火自然有人幫她滅火,姚副營長馬上就調回來了,不是嗎?」這時剛才被諮詢的齊太太說話了,她剛剛隱忍著不說,原來想一語驚人,她說:「要我來看嘛,先不要管人家又捏又擠的,你們要看緊自己的救火隊,小心不要把他的龍頭澆到別人的火頭上了呀,哈哈。」大家聽了笑開了,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說的都是帶著色情意味的雙關語,而取笑嘲諷的對象又都集中在奚姊姊身上。

在這樣的村子裡,我想奚姊姊不被逼死就會被逼瘋,所以我在聽到她離開的消息後,不禁為她鬆了口氣。但禁不住又想,千萬不能去尋死啊,因為我聽有人說是有一種可能的,她也許自己一個人到蘇澳海邊去投海了。

以後就沒有再聽到奚姊姊的消息了。我大學畢業在桃園的一個中學教書,有一次同事帶我到桃園大溪一個名叫齋明寺的地方玩。在裡面我遇見幾個尼姑,她們招待我們喝茶,其中一個有點面善,她看我一陣後也認出了我,還用我的名字叫我,原來是奚姊姊。她頭剃光了,還燒了戒疤,一下子很難認出,但想像為她加上頭髮,就跟以前的模樣沒什麼區別了。還是很壯碩的一個女子,臉色出奇地紅潤,只是沒我印象的高,我當時已比她高了。她後來有機會跟我聊了下,問我目前的狀況。她說她從羅東出來,就到新竹的印順法師門下出了家,今天在此相見自是有緣,她比我記憶中還要健談,舉手投足顯出以前沒見過的自信。她說她到齋明寺是暫時「掛褡」,她的本寺在獅頭山上,要我到獅頭山玩時記得去找她。我匆忙答應,卻忘了問她出家後的「法號」了,我總不能到她廟裡去找她時還喊她奚姊姊呀。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起很久以前她倒在水井旁的模樣,又想起眷村那些糟蹋她的話,為她當時還健康地活著而慶幸。如果奚姊姊的遭遇是不幸的話,她的不幸無疑是戰爭帶來的,眷區裡的煽風點火又為她帶來另一項不幸。但她後來超越了那些不幸而選擇了另一條人生的道路,其結果到底是好是壞,也就人云亦云,莫衷一是了。在世界上,最難回答的還是有關人生的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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