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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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2012/04/23 06:00

Do You Remember…---3之2

Do You Remember…---3之2

◎賴香吟 圖◎阿尼默

五月問過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問題,那時我自然無法二者擇一回答她。累積到現在,我的想法是,人生的確是一大堆偶然性構成的,即便我不期待必然性,不過,許多偶然性,聯繫起來,卻往往對我證明了某些必然性。

想來生前,除了《斜陽》、《人間失格》,我與五月幾乎沒有讀過其他太宰作品,倒是在離開東京之後才讀了較多的太宰。其間幾次驚心,不是源於作品本身,而是某些命運般準確的語言,或如小金井到下田的巧合。類似情況也陸續發生於其他許多我所鍾愛的名字之上。我不得不猜疑,到底是我們自己的傾向無形中選擇了那些後來終將連成一氣的各種偶然,還是各偶然間的確存在嗅覺般的線索,以致於我們循線前去,最終回返似曾相識的風景,或者,什麼都沒有,那的的確確只是一些四處散布的偶然罷了。

我們兩個人在寒風蕭瑟,濱海的山崖走著,那可能是個公園,或是通往哪裡的步道,樹木全是枯枝,並非繡球花盛開的季節,海風刮人。朋友陸陸續續說著參雜各種語言、各種國籍的戀情。在她的眼裡,我有時像總是長得不夠成熟的東方女孩,但又有些時候,她會倚靠著身高幾乎跟她一樣的我,露出西方女孩粉嫩的賭氣。

「你難道沒有愛情故事可說說的嗎?」我的朋友這樣問。

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孃》,什麼愛情故事也沒發生,但他的眼淚卻止不住地落在書包上了。我的確沒有什麼可以說說的。年底接到樹人電話,我很驚訝,原來是母親牽的線。經過死亡洗禮之後的樹人,宛若得了失憶症,截然不同於之前的口吻,只談工作,不提愛情。至於噩夢主已經退得很遠很遠,一些男孩仍寫著信,老在深夜打電話來的學長問:你不是lesbian吧?我把這些全視為偶然性,甚至不解其中含帶的意圖。我可歎地仍如五月那樣傾向古典而缺少現代性地相信必然,不過,必然性的尋找不能是賭徒式的;過了這麼多年,我忽然想對五月這麼說。

伊豆結束,新的一年,樹人來了東京。急診室之後的重逢,他表現得很輕鬆,宛若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年難得大風雪,在新宿車站,當電車從白茫茫的軌道盡頭,熱呼呼向我們迎面而來的時候,不知怎地,我記起了《安娜.卡列尼娜》從莫斯科返回彼得堡途中的狂風暴雪,所有應該看見的都被風雪覆蓋了。眼前樹人氣息呼呼冒著熱煙,他畢竟掩不住興奮,這是他第一次經驗雪。我們乘車去附近的皇宮,綠地已經完全為白色的風雪所掩埋,只剩下厚重的石牆,沒走幾步便深陷入雪,褲管腳底又濕又冷,樹人依舊興致勃勃拿著相機到處拍照,還要我幫他拍下在雪地裡的模樣。

夏天來臨,我搬離小金井,房租太吃力,遷入成城附近的留學生會館。雖是官方補助機構,但其所在成城卻比小金井貴氣許多,庶民風的巷弄被齊整的林蔭道所取代,同樣的靜謐,成城卻彷彿是全無油煙的。住在那些門上經常掛有花環的房子裡的文人,已經從戰前的太宰變成了戰後的大江健三郎。我安頓妥當,赴日以來首次回了台灣,老家桌上擱著明信片,彷彿只是一張商家廣告單,翻過寫字面,赫然發現五月慣用的紅色筆,雜亂地擠在廣告文案裡:在地鐵遭搶劫,沒有你的電話,住址……

這是什麼?搶劫?上次電話之後無消無息的五月這樣幾個字就沒了?然後呢?這明信片寄來多久了?歪歪斜斜的字體給人不好的預感,五月不隨便潦草寫字的。

手邊沒帶五月的聯絡方式,就這樣不知如何動靜的幾天,在台北樹人住處意外有了電話,我謹慎而稀疏地:「喂……」

「嗨!」好大一股元氣,簡直像有人朝頭上拍了一記:「還活著,真好,真好。」

我愣了愣,話筒裡聲音很響亮,聽起來又很遠──五月,居然是五月,她能找到這裡來?

「你在哪裡?」

「巴黎啊,還能哪裡。」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問你媽不就得了。」五月笑得響亮:「幸好我還記得你家電話,要不這下完蛋。」

距離上次,又一年,我搬了兩次家,回台灣又出了門,天涯海角,這厝角鳥兒真是怎麼樣都可以找到我。

「喂,看到我寄給你的明信片沒?真是夠衰,黑鬼把我的背包搶走了,裡頭記事本、你的電話、住址什麼的都不見了,簡直完蛋,謝天謝地,現在總算找到你了……」

五月嘰哩呱啦說了一堆,我總算搞清楚,謝天謝地,明信片只是不久之前的事。然後,再無劇情可說的我們,停了片刻,幾秒鐘,湧出一股沉默,龐大得幾乎讓人沒頂。五月很快清清嗓子,換了口氣嚷嚷:「喂,你到台北去幹嘛?怎樣,要嫁人了沒?」

五月想必從母親那裡知道了樹人的事,東問西問,口氣又急又亢,讓人找不到插嘴的機會。掛電話前五月又跟我確認了住址電話,不弄清楚不放心似的,一直以來,五月總笑稱彼此是大樓管理員,一一九通報中心。也只能是如此了,我想,我們之間再沒有誰期待劇情,五月有她自己的路,回首只是眷戀,習慣性的擔心。我不想再對五月多說什麼,有時我甚至想,我表露得愈少,她就愈不會再掛念我,五月,你就去走你的江湖,忘了我吧,別再找我了。

偏偏酷暑8月,書店架上看到五月新書,紅色《手記》,熱騰騰地燙眼。

前幾天的電話,卻提都沒提這事,莫非連五月自己都不知道書印好上市嗎?

等不及買回家,在書店站著看完。一把斧頭迎面劈下:你懂了沒?懂了沒?

雖然不是全不知情,但五月這一步還是使我驚動。沒料到五月跨了這樣大的一步。

親愛的五月,既然你沒看到《地下社會》,我們就來說說吧。我不很確定你會不會喜歡這部片子,也許你會覺得它太嚴肅了,或者,那不是你最喜歡的庫斯杜力卡。

庫斯杜力卡的故事經常有的,留著青春元素的男孩,這一回合長大了。兩個哥兒們本來很好,好到可以義氣為對方出生入死,不過,他們很快變得不好了,或者,也不能說不好,不過是有東西阻隔於他們之間。那些東西是什麼呢?庫斯杜力卡這一次放進去的魔粉是政治。政治衍生的侵占,奪取,謊言,虛偽性,開端於偶然、巧合、不得不,結果卻愈滾愈大,回不了頭,哥兒們一個在地上搞權貴,一個在地下臥薪嘗膽,地上時間二十年,地下時間十五年(連時鐘都說謊了,這一定會使你發笑吧)。終了(容我一句話說到底吧),說謊的人用到盡總也是該死了,被欺騙的人不知謊言地為死去的人哭了一場。

這部片有一連串的陰錯陽差,換成別人可能要變劣作,但庫斯杜力卡就能故意拍成鬧劇,應該慷慨激昂的口號聽起來像陳腔濫調,應該偉大的人物看起來像喜劇演員,應該悲傷以對的,你知道,他一定是用荒謬與奇幻來表達了,就連他喜歡的動物們,同樣不缺席地鬧了一場,很好笑,庫斯杜力卡老要使我們發笑,笑過之後被一種無言(或僅僅只是懶得說出口)的惱怒與憂傷包圍。

走出戲院,我想,《地下社會》應該是庫斯杜力卡另一個階段的開始吧,可我又隱約預感,此去,下一個新的審美的高點、成熟點,我們應該會等上很久很久──

你還記得我們一起看的《流浪者之歌》嗎?何等歡樂、哀愁、美麗的故事。那些苦中作樂,那些雞飛狗跳,那些幻術。任誰都能察覺庫斯杜力卡練成了,一種材料與技術都上手的狀態,接下來,他需要其他無關技術,無可名之,無從預料的什麼,來將之沖開,拆解,如他喜愛的魔術,從帽子裡抓出一個什麼新的庫斯杜力卡來,那就是你我在等的吧。

現在,他交出了《地下社會》──庫斯杜力卡和安哲一樣走向拍史詩的行列了,他們也都為史詩找到了新穎而說服人的形式,但庫斯杜力卡相對顯露了他的年輕,橫在眼前那麼一片汪洋河面,他會如何走過去呢?

《流浪者之歌》彷彿是一個青春的高點,他得滑下來,換另一座山來爬,要不就從那個高點,披荊斬棘,開一條新的步道,通向另一群山的核心──

我想說的是,《手記》何嘗不能視為一個青春的高點呢?那麼多材料、象徵、文字的能力、寓言,你準備好了,不是嗎?接下來,你不是應該從帽子裡抓出什麼更新的東西來嗎?你是一步跨過頭了嗎?慢慢來,不要一下暴衝到頂,你看,安哲還在拍呢,你不是看了他的新片嗎?那樣老的智慧之眼不會使你心生戀慕嗎?

說來說去都是老話,如果活下來就好了。活下來我們一起去看《地下社會》、看《永遠的一天》,就連你喜歡的《斜陽》、《人間失格》,不也是太宰努力活過幾個死之後才能寫到那個高度的嗎?人家說他有才無德,太宰倒說從未覺得自己有什麼文采,而是跌跌撞撞寫過來的。是的,我看他的中早期作品實在不能說一路順暢,其間打動人往往是那些他不屑矯飾也不帶諂媚寫出來之跌跌撞撞的境遇,唉,什麼把稿子裝在牛皮紙袋裡,取了個名字叫《晚年》,然後要去死了,唉,有些時候,還真覺得這位太宰先生跟你一樣孩子氣,讓人沒辦法。

之所以提到〈東京八景〉,不是要跟你重複太宰何以尋死的故事,而是想對你說說他此時的狀態。死了四、五次以後,該失去的都失去得差不多了,經濟上也已經不是貴族之子,租個陽春房間,自己煮飯過活,這時他三十歲,算是很遲地有了倚靠寫作活下去的嚴肅念頭。帶著紙筆到伊豆去寫〈東京八景〉的情景,看來是連女侍也不尊重他了,但他已經能夠頂住恥辱與羞愧(就算你要說那是暫時性的,但那對他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寫出來的作品裡,有這樣的句子:「這回的寫作不是當做遺書來寫,是為了要活下去而寫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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