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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交換之術
◎殷小夢 圖◎王孟婷
史瓦濟蘭午後的陽光正熨著你的後頸，穿越滾滾的沙塵，你又再次回到熟悉的市集；夕陽下的商販或者準備收拾店內商品，或者把握一日將盡的時光，奮力朝你揮手招呼。你掂了掂肩頭上的背包，隱隱感受到裡面那些電子用品的重量。是時候了，你大步向前，準備迎接另一次以物易物的魔幻時刻。
換上一張獵遊者的臉
以物易物或許算是最古老，卻也最迷人的一種商業技藝。人們得以拆解對於事物的傳統框架，依照各自的文化與價值觀重新標上隱形的價格；自由度極高的網路交換平台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甚至有人因為以迴紋針多次交換得到一棟房子而登上媒體版面，宛如一場偉大的魔術。這樣的風氣在資源分配不均的非洲地區更是普遍，也因此無論是商家或是旅行者，切磋彼此的交換之術已成為這個傳統的手工藝市集裡，最華麗的冒險。
換上一張獵遊者的臉，你在店家間來回遊蕩，自在地用眼神與手指掠捕各類雕刻與飾品。但這種獵者與獵物般的微妙關係很快就起了微妙的變化，小販們輪番圍了上來，請你打開厚重的背包。他們翻弄著耳機或手錶，時而嘖嘖稱奇，時而從小店裡拿出可能交換的手工藝品在你眼前搖晃；他們神祕地交談，無法翻譯的語系在空氣中翻滾著，你感到自己像一包被撒下池子的飼料，墜落在錦鯉的深邃的大口前，一時不知該漂往哪個方向。
好不容易穿出人群，你決定重新換上一副冰冷的臉。刻意保持距離，不見喜愛之物絕不靠近詢價，也不再輕易掀開背包中的底牌。這招果然奏效，商販看見自己的呼喊石沉大海，便也不再窮追不捨了。你正暗暗得意策略成功時，某個來自店面深處的注視打斷了你的思緒。你吃了一驚，轉身向黑暗處望去，只見成群的小石雕背後，靜靜臥躺著一尊面具。
那其實是一個瑕疵品。巨大的人面上有部分失誤的刻痕，後方的木頭尚未打薄磨光，就連最後上色過程也有不少失準。但不知為何，你還是被那手作式的即興給吸引了。無論是沒有脈絡的幾何圖形、雙頰仿羽狀的鑿痕，或是被挖空後卻更加深邃的眼神，面具原本應是遮掩或切換角色的一種飾物，但這張面具卻異常地突顯出一種創作的真誠。你將它拿在手中，輕輕撫著它粗糙的表面，彷彿可以感受到那些清苦的工人們，一刀刀削下木屑後的餘溫。
老闆娘一拐一拐地走了進來，滿臉微笑，是個略為發福的中年女子；你攤開帶來的手錶與隨身碟時，她的眼珠瞪得極大，彷彿一輩子沒有看過這樣華美的東西。這時同行的友人恰好也走進店來，看到你又在以物易物，便上前幫腔了幾句：「全都是台灣製的啦！品質最好的！」老闆娘笑得更開了，雪白的牙在臉上形成一道耀眼的弦月。你連忙接話，說等等還會有朋友來呢！今天生意一定會很棒喔！
似乎是真的動了心，她拿起手錶開始套入手腕；不料試了好幾條，都因為手臂太粗而屢屢失敗。尷尬極了，你連忙翻開背包尋找適合的其他手錶，好不容易找到一只迪士尼的紀念錶，手忙腳亂之下終於勉強掛上她的手腕。她快步走至陽光下，看著銀色的米老鼠圖案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你們兩個終於放下心裡的石頭，相視而笑了起來。
陰影無聲成形的地方
友人們早已走遠了。你對自己今日的交換之術感到相當滿意，心中早已迫不及待要跟上他們回家的腳步，好好向大家炫耀一番。只是你萬萬沒想到，看似單純不過的面具與錶的交換，在她低頭尋找包裝紙的那一刻，起了微妙的變化。
那是一串你無法忽略的醒目潰傷，在她因彎腰而露出裙外的小腿腹，形成野火燎原後的焦黑紋理。霎時間，教科書上的圖片在你腦中不斷翻頁，你試著跳過最糟的診斷，但卻無法不重新注意她的側臉：那是另一些陰影正無聲無息成形的地方。該告訴她嗎？不，你只是個普通的顧客，你很有可能是錯的，你只是拿著廉價的手錶交換紀念品的旅行者，你不需要有罪惡感，你可以很輕鬆地微笑，然後離開這裡……
「妳……妳的腳看起來並不好。」一個自己都不太熟悉的聲音從喉頭深處冒出，震盪著你胸口的不安。「有沒有去看過醫生呢？」
「喔，」她吃了一驚，連忙拉了拉長裙，臉上的笑容收去了一半。「你看見啦？醫生說那個要打針才會好啦！可是醫院很遠耶，坐車很貴又很久，後來就不去啦，去了誰要顧店啊？還有小孩子要自己養耶，才兩歲……對了，你還要不要帶其他東西走啊……用現金？」
你幾乎確定了那是什麼，背包裡剩餘的手錶忽然變得無比沉重。你一方面想快點逃離這裡，一方面又想多問一些她的病況，同時告訴她疫病本身的變化會有多駭人……但看著她專注地用手指輕轉秒針，享受著其他商販羨慕的樣子，那些禁忌的字吐到嘴中終又吞了下去。你知道，貧窮、恐懼與社會替這些病者貼上的標籤，往往比疾病本身更加可怕。
你摸了摸口袋，掏出僅有的一張20元縐鈔票，指著廉價的人面鑰匙圈說：「我拿一個，不用找我錢了。」她摸不著頭緒地收下了錢，咦了一聲，你已快步走出店面，回頭大聲喊著：「妳的腳！一定要去看醫生！」風沙又起，迷濛中你看見她點著頭，握著紙鈔的手在空中晃著，不知是道別的習慣動作，還是真的聽懂了你說的話。
走回朋友家時你癱軟在沙發上，彷彿一切的武裝在離開市集的時候，都已被卸得一乾二淨。那個巨大的面具果然成為目光的焦點，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如何更划算地以物易物，如何砍到更低的價格……彷彿一時間彼此的交換之術都又提升到了新的境界。你隨意地搭著話，在觥籌間微笑交談；但沒有人知道，你真正換來的撼動，正安靜地隨著小小鑰匙圈躺在胸前口袋，還微微發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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