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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採果
圖◎潘昀珈
◎黃志聰 圖◎潘昀珈
恆常，天色將亮未亮時像一則隱喻──父親一天的開始。
流理台上的水龍頭準時被打開，水聲一陣嘩啦；接著，熟悉的腳步聲在屋子裡停留幾分鐘便循門而出，聲息漸歇，彷彿某個儀式的完成。淺眠的我已習慣被吵醒，然後又會迷迷糊糊跌入夢鄉。今天醒轉後睡意依舊，試著捏捏人中，按按太陽穴，迅速掀開溫暖的被窩，披上外套匆匆下樓。
父親種的番茄陸續熟紅了，按往例得早起幫他採收。跨上單車沿屋後的產業道路前行，車輪左閃右躲上回超大豪雨淘洗路面後留下的坑坑洞洞，像在繞行不規則障礙的越野路程。寒風咻咻地撞上眼臉，毛細孔瑟縮關閉；超大濃霧遮蔽了農路兩旁的視野，仍可隱約看見人影穿梭，聽到農事經驗交換，同時埋怨起老天爺帶來太多的天災，農耕成本呈倍數飆漲，農作物價格毫無起色。語氣中迤邐的憂慮與無奈，像電纜線上那一長排聒噪的麻雀燕子，又像望不見盡頭的隘寮溪，但穿透朦朧，視線挨近，他們手上的農具卻始終未曾停歇過。
到了番茄園，父親示意我先到他跟前。他放下手邊工作教我並示範採收番茄的要領，果實泛紅到多大比例時可以摘下，又番茄結實纍纍，在成串重量壓迫下，連結主株的枝節特別容易裂開，故採摘的方向與角度，甚至力度拿捏都關係到是否會將旁邊尚未熟成的青綠幼果一併扯落，造成不必要損失。事實上，父親常種番茄，該怎麼採我已聽過不下十次，可他仍種一回教一回，彷彿我還是頭一次學習如何採水果的小孩，而他可以凍齡般，停留在什麼事他說了算的年輕氣焰裡。
事實當然已經不是這樣。眼前的老人家拚命勞動了大半輩子後，還剩下講話經常重複，臟腑機能頻拉警報，東西丟三落四，幹活不多時便氣喘如牛。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依稀記得是幾年前父親住了幾天醫院之後；那時白髮和皺紋忽然逢春般，一下子抽長、綿延了許多，像勉力垂掛枝頭的枯葉，深怕一陣風雨無來由地吹著下著，葉片提前墜地。
自此而後，父親的生命底色便慢慢被大片大片的黑白催染了。
天光漸亮，我們以及另一位商請來幫忙的歐巴桑趕緊加快採收的腳步，唯恐耽誤了與盤商約定交貨的時間。歐巴桑扭開手提收音機，羅時豐渾厚的歌聲徐徐在空氣中流動，父親也隨旋律跟著哼唱。記得他以前最愛聽廣播電台的「吳樂天講古」，義賊廖添丁及甘草人物紅龜仔是他茶餘飯後最夯的話題；吳樂天不再講古後，父親改聽賣膏藥節目，不過那些藥效普遍膨風得厲害，活像會飛天遁地似的，他也只是聽，極少訂購。
去夏，父親那台巴掌大，得從側邊轉輪選台，慢慢微調到位的豬肝紅收音機突然講不出話，唱不出歌聲了，只剩斷續的沙沙響聲，像吞吐著時空倥傯之類的喟歎。雖然到處送修，但維修人員皆說該款式收音機停產多年，早已沒有零件可換，只好作罷。後來我買了一台體積袖珍的MP4給父親，並燒了很多台語老歌讓他聽，但那幾枚開啟的按鍵於他而言像是一組長長的密碼，我常講也常示範給他看，他則常忘記。明明是一樣的廣播節目，一樣的歌星唱的歌，父親卻寧可拿出那台壞掉的老收音機出來試圖修理，敲敲打打的舉動，讓過去的生活風景翻轉曝曬，或是期待已回不去的往昔反芻些什麼。
種檳榔幾十年的阿榮叔沿著田埂，大口抽長壽菸走過來，微瞇著眼享受尼古丁在體內漫漶的快意。他稱讚父親很會種番茄，忽冷忽熱的天候，番茄幾乎百分百都能存活，果實也結得均勻漂亮，父親謙稱是運氣好，神情卻浸泡在洋洋得意裡。印象中，父親種農作物大都是以前一年的價格為主要參考依據，不過通常不準，有好幾次出現當季價格奇高，隔季卻有行無市，乏人問津。就像我小時候拿過不少獎狀，曾是父親眼中看好能光耀門楣的績優股，長大卻一路跌停板一樣。父親曾語重心長告訴我有機會就要坐辦公桌拿筆簽公文，持鐮刀荷鋤頭是很辛苦的，但我最後終究當不成他心目中形塑的兒子。
採收完番茄，啟動抽水馬達，微溫的地下水源汨汨流出。我和父親先後洗去滿手的青綠漬跡，坐在簡易工寮休息；雖然是冬天，勞動過後，汗水仍然如雨下，父親也是。他遞過來一瓶水，在盤商抵達之前與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但更多時間我們陷入長長的靜默。之前阿公過世，母親身體欠安，種植的紅豆遭颱風肆虐得幾乎血本無歸，父親雖然照樣吃睡，照樣生活，但心事層層疊疊，逐日積累，即使只是跑進一顆微小塵埃也覺無比沉重。父親說他想參加村裡王爺廟三天兩夜的進香活動，卻又擔心水果沒足夠人手採摘，媽晚上睡覺腳若抽筋沒人幫她按壓，舒緩疼痛。
父親一向不輕易訴苦，有時候講話也拐彎抹角不明說，即使他藏的心事我們早已看穿。這回他是在心裡琢磨多久才說出口？可見在我們心中無所不能的父親確實累了，執拗身影軟綿如熟爛的瓜果。我向父親比了一個OK的手勢，要他放寬心，一切有我。
瞬間，父親一雙疲累的眼神籠罩過來，自己彷彿頂下了長期壓在他肩上的重擔，骨肉關係沾黏得毫無縫隙。片刻，雲開霧散，藍天更藍，大把大把的金色陽光傾盆而下，有的跳到地表上玩耍，有的在父親身上逗留。
「來，吃番茄。」父親鬆動繃著的五官，他的世界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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