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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嘿,我要走了! - 〈上〉

2013/08/27 06:00

◎楊富閔 圖◎王樂惟

2013年6月發生許多事:碩士學位年限已到、搬離住在秀朗國小附近的公寓,幾本書稿等待收尾,論文、專欄、生活一連串的挑戰測驗著我的身心,我常感覺骨頭隨時會散掉,終於一次無預警地黃昏在房間崩潰失聲,長期的精神壓力以及自我要求將我帶往情緒巔峰,旋即又讓我一人跌落在校園、街頭喪家犬般地走著。

自己的價值體系正在確立,文學的、人性的、自我的……腦子中的圖書館蓋到了一半,這幾年拓展視域,催足馬力,試著在創作與閱讀衝刺東西南北,目標明確,仍在摸索的征途,唯一暫時能向自己交代的、是證實了很多物事人是得花心思重新認知了。

阿嬤交代的信物

摯愛的阿嬤也在6月突然離世,舉家慌亂,騎樓緊張,我也很緊張,木木然延續既定的功課:演講、交稿、做PPT,同時攬手處理阿嬤後事下所有財務工作,記得阿嬤的靈柩已送上車,大家都列隊出門了,我還在擔心是否漏掉給公祭司儀的紅包,連哭泣的時間也沒有,再來是南北兩頭跑、整理新舊住所,將存稿仔仔細細填補已是7月的事。

7月流火,未曾有過一刻心緒這般鎮定,坐在尚待收拾的舊屋打字,初次將自己與世界看得清楚,必須勇敢接受的事情很多,一件一件讓我慢慢來。

阿嬤往生當天,高溫三十八,大體送回大內老家,一干女眷及葬儀社人員在客廳幫阿嬤換上九層壽衣,負責發落後事、也是老厝邊的王道長向我要了阿嬤的生辰日月,鬍鬚造型的他貌似魯迅,對我瞇眼笑著說──我知影找你拿就對了!

我們家除了存摺與印章,舉凡祖譜、忌日表、老相片、禮金簿、新聞剪報等舊事物都由我負責保管,生辰日月即所謂的八字,日常它都靜靜躺在我的皮夾,前陣子翻拍存在手機記憶卡以及電腦資料夾內,委實放心不少。

也不能說保管,把自己講太滿。八字分明是阿嬤交代給我的信物。那年我不到十歲,記得臨近我們家族的忌日月:6月與7月,剛放暑假的夏味。我知道阿嬤又將開始大興爐灶,展開直至鬼門關結束高達十餘場的祭祀:三樓神明廳的、騎樓門口的、廟口普渡的、田裡小廟的……身心磨損與金額開銷都頗為驚人,特別是行動不方便的阿嬤得爬三樓至神明廳,那對我來說只有十五秒的時間,阿嬤卻得花上二十分鐘如上演危險動作。怨怪三十年前設計不良的透天厝,梯與梯之間的行距陡峭,梯的面積短窄;也怪祖先「有什麼好拜的呢?」、「這公仔嬤也太不通人情了!」日日我質疑著。

我也得負責將備好的生食熟食端上端下:親製的雞捲、絲瓜魚丸湯、電鍋內的白米飯、熟香腸、罐頭組合、家植的龍眼芒果水果籃、麥香綠奶茶、加上金銀紙總通透幾碗筷我忘了。我曾天真許諾阿嬤要做一個流籠,在騎樓將祭品垂掛至三樓陽台;也曾告訴阿嬤,乾脆叫祖先落來客廳呷啦!

天氣這呢燒熱,阿嬤抵三樓時通常衣服濕透如潦過曾文溪水、人也喘怦怦,時常驚地以為她就要斷氣,趕緊要她在三樓的小客廳歇著。

神明廳後方的小客廳,同時是我與大哥的遊戲間,擺放了一組新買的十幾萬的沙發,阿嬤都沒坐過。

阿嬤堅持先燒香,我要她燒完香到沙發上睡一覺,香過會叫醒她──

我一個人席地坐巧拼,對準小客廳的小螢幕玩起紅白機:冒險島、魂斗羅、超級瑪莉三代、快樂貓、美國大聯盟……不時暫停遊戲至神明廳注意香的進度。

十幾萬的新沙發讓阿嬤扭捏不已,看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後呈現的睡相極其詭異:雙腳呈ㄐ字狀、右手擺胸前、左手向下垂,像她往生當天的姿勢──阿嬤近五年因長期臥床,送回大內時肢體已變形嚴重,雙手扳不直,大姑哀哀叫地幫阿嬤套上壽褲,姨婆也來幫忙,阿姊喔、妳雙腳放乎軟──

天氣這呢燒熱,我把天花板上的吊扇拉到最強的一段,神明廳的檀香捲起了旋風,好香。

阿嬤醒了,開始同我講話,我暫停遊戲,靜定的氤氳的小客廳內,聽她緩緩向我述說,我是她的mini mic、我是她的小蜜蜂──

聽她說什麼她為了照顧小舅公,放棄讀書,校長親自來跟外曾祖母求情,說她數學天分無人可比,不念下去太可惜;聽她說十歲不到一人沿著台南惡地形兜售自製的紅龜粿、菜包,來自琉球的日本婦女看她可愛全部買下來;說1964年白河大地震當天,天搖地動是單身的九叔公摸黑衝進三合院推開橫在走道的衣櫃;說早年交通不便,下田從頭社步行回大內,入夜山區地段,路燈無人修復,興南客運的司機會停車免費載她一程;說堂姊特地請假載她去看病重住院的姆婆,也順道至安平老街賣古早味甜食的堂姑家,她還樂得幫忙叫賣哩!

以前我只感覺故事動聽,現在才發現那些幫助阿嬤、對她好的人,直至七十歲,阿嬤一個都沒給人家忘過。

我們對她好嗎?不過是十幾萬沙發,擺得天高皇帝遠,那又是為什麼?

終有離家的一日

隨後阿嬤又踱到了神明廳,我跟上去,看她從神主牌後方變出一紙紅包袋,原來裡頭藏了一頁寫滿全家八字的小紙,阿嬤要我細細抄下──

我聽從命令,找來一張空白紙,在阿嬤的督促中,先在紙上分成八格,命格,再拿筆小心謄錄了自祖父、大姑、小叔、父親、母親、大哥的生辰日月。我的心情有點波動,像再度迎接他們的新生,那也是家族女性受難的關鍵時間,如今通過了天干地支排列組合,奇怪的筆畫向我勾勒他們一生的樣廓。據說內頭隱喻了人的福祿功過:農民曆載有八字演練法則、農民曆鍛鍊我的算術能力,這是暑假作業數理題了!

我問阿嬤,妳有幾兩重?阿嬤體型巨大,卻說不到四兩。

這呢輕。

你阿公更輕哩!阿嬤指的是早逝的祖父,人家二爺爺可是六兩多。

天氣這呢燒熱,誰還管紅白機遊戲。那日黃昏我偷偷在客廳翻出平日嗜讀的農民曆,拿準了阿嬤在後壁溝仔燒開水、母親尚未下班的空檔,就著西曬騎樓的芒果色日光,獨自在客廳加加減減,我想知道自己生命到底論重幾斤幾兩。

沒人及時告訴我,這其實是多麼危險的動作。

我的數學能力到國三就不行了,最害怕寫證明題,在只重視結果而不看過程的升學體制,拚命證到最後得出的答案就是自己大概有毛病,又不敢空著卷子不寫,只好默抄因式分解公式討點同情分數,填充題照慣例是都猜○或負一。

只是簡單的加法,很快我便掐指算出了自己的兩數。

農民曆的八字專欄且有繫詩,有詩如下:此命福氣果如何/僧道門中衣祿多/離祖出家方為妙/朝晚拜佛念彌陀

我的國文成績一直很好,作文甚至能補回數學失去的分數,改錯字挑毛病的能力無人可敵,唯一屢寫屢敗的即是語文翻譯,那些古文古詩我總會讀出一個偏離正確答案甚為遙遠的靈異版本,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不然誰去觀落陰問蘇東坡范仲淹標準答案是什麼啊?

細細我讀出聲音:此命福氣果如何/僧道門中衣祿多/離祖出家方為妙/朝晚拜佛念彌陀

沒人及時告訴我,這也是多麼危險的動作,只因我正心驚膽跳替自己翻譯人生,誤譯、漏譯、多譯、改譯……像填志願不斷修正不斷臆測自己未來會落點在哪一個版本:

版本一、我會出家當和尚,但是我也會變成大富翁。

版本二、我不用出家當和尚,在家像阿嬤吃吃早齋即ok,我還是會變成大富翁。

版本三、我還是不要住在家裡比較好,但要常念阿彌陀佛,就像人瑞曾祖母一般虔誠,然後有穿搭不完的美衣華服、享用不完的山珍海味,大概還是一名大富翁吧。

版本四、我會變成富有的花和尚,住在別人的家白吃白喝,就像他──

版本五、不如重新驗算一次八字的兩數,這太不像我的生涯規畫了。

版本六、富閔我覺得你很無聊。

其實沒那麼逗趣,我是看得認真、當真。記得那年不小心算出自己的兩數,就像上面一一事述,我不停打繞的關鍵字除了大富翁,根本是出家兩個字。十歲不到就自我斷定今生將遁入空門,該是如何能承擔這份驚懼與壓力呢?我的人生畢竟剛啟程。

我想起那個暑假了,神經兮兮鏈結潛藏身心關於出家的線索:突然愛吃青菜,因此拒吃一個禮拜;遇到祭祀場合能逃就逃,我也開始幻想若真出家,要帶幾件衣服,紅白機遊戲大哥少了我當伙伴,他是如何能破關。

十幾年過去了,我還宅在家裡,當年一心以為心底恐懼來自於剃度吃素當和尚,我不願意,漸漸在創作與閱讀與生活的反芻路上,我才意會到問題不在當和尚,而是家,有一天我終得出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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