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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1】 午休
◎周桂音
曾幾何時，世上一切都被製造成易於理解的模樣。如果是桌子是木頭做的，就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木頭。為了確認所有人都能理解那是木頭，就要把它漆上木頭的顏色，喊口號一樣，確認明瞭易懂。為了追求效率，最好的方式是複製，若不能複製，那就只好偽裝。譬如，偽裝成木頭的褐色油漆。
此刻，那漆化做了我們的皮膚。隨著氣溫升高，油漆漸層剝落，混著汗水化做另一層皮膚。對，就像現在一樣，各種不同深度的咖啡色黏在我們手肘上。我們雖想抓癢，卻動彈不得，只能閉著眼睛趴在桌上。
風紀股長正在看著。
我們的背都汗濕了。我們手臂發麻。失去知覺的左手臂被頭顱壓著，肌肉如彈簧跳動，激烈而祕密地，地心熔爐核裂變那樣，以交響樂團的聲勢痠麻起來。
我們，好想動一下。一公分，不，只要移動一公釐就好，讓那些塞車的血流過去，失去聯絡的手臂便能得到解救。但是，千萬不能動。就算只顫抖那麼零點一公釐的空隙，他都看得到，他會知道你還醒著。風紀股長正在看著。在他的目光下，大家保持安靜。此刻，儘管閉著眼睛，我們依舊看見他站在講台上虎視眈眈的樣子。還有，那惡意的視線。
所有紅血球都等著回流，但頭顱阻斷了運輸道路。我們開始後悔將頭放在臂上，錯誤的姿勢。然而，一旦趴了下去，你就不能改變姿勢。
風紀股長正在看著。
每場午睡都是長長的後悔，四十分鐘等於兩千四百秒。
教室非常安靜，簡直像是大家都死了一樣。
電扇嗡嗡作響。我們幾乎聽見血液在手臂內部漸漸淤積的阻塞聲。汗珠自額頭緩緩滑落，很癢，但我們連眉毛都不敢挑動一下。風紀股長會發現的。
鐘聲尚未響起。
在漫長的等待中，我們持續趴著，四肢漸漸失去知覺。但他正看著。儘管我們看不見他，他是不可能離開的。我們，好想動一下。一公釐，不，只要移動半公釐就好，讓那些塞車的血流過去，我們失去聯絡的手臂便能得到解救。但是，千萬不能動。就算只顫抖那麼零點一公釐的空隙，他都看得到。他一定在那裡，他一定還在看著我們。
但鐘聲遲遲不響，像整個世界都停止了一樣。或許風紀股長已經不在講台上了，或許學校已經倒了，或許我們已經自由了，但沒人敢抬頭張望，確認一下。我們始終趴著，和全班同學一起裝睡，保持沉默。
風紀股長一定還在那裡。他一定還在看著。
我們，等待不知何時才會響起的下課鐘聲。或許，在某個恍惚的午後，我們都已長大成人，卻依舊趴在桌上，不敢確認風紀股長還在不在，不敢移動半公分。不敢作聲，不敢抬頭，不敢打破沉默。●
【評審意見】
糾察的恐懼 ◎張瑞芬
名為午休，其實是拉升層級，偽裝與真實的辯證。全文導入緩慢，節奏卻錯落有致，以「風紀股長正在看著」反覆拉鋸著，是一場微細的內心風暴。小學課室定格不動的小場景，蟬聲與炙熱的日影篩下一片沉靜，裝睡成了真睡，無止無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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