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8】 巡田水

◎林芳騰

父親往生二年，二年中時常夢見，最常夢見的是深夜裡跟著父親巡田水。而所以要三更半夜巡田水，因為水是「偷」來的。

本來是一彎流水架小橋的良田美地，八七水災過後堤防外移，父親賴以為生的水田全被畫入堤防內，一家生計從此隨河川改道，付之東流。父親為了灌溉，買通當時的工兵部隊在堤防下埋設暗管，始得以耕作，因為是暗管，白天搶不到水，只好半夜偷「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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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記憶幾乎都模糊，唯有巡田水的往事歷歷，童年也好像從此才有了較清晰的畫面。印象裡父親都定鬧鐘吵醒他，他再把我叫醒和他作伴，然後騎腳踏車載著我，沿著沒有鋪柏油的公路到堤防，再走下堤防到圳溝邊，用板子擋水，讓水位升高流入暗管。清晨再一大早把擋水板移開，免得圳溝下游的莊稼漢灌不到水找上門來。

暗管的進水口裝了鐵絲網，以防止異物流入堵塞，引道口則放置幾根鐵條阻攔較大的物體卡住進水口，所以必須守在旁邊「顧水」，夢裡夢見的畫面多半在這裡出現。

由於圳溝是取自上游的溪水，所以溪裡的東西也會隨著溪水流入溝渠。大部分是農民除草後丟棄的雜草，偶爾一些樹枝、漂流木，颱風過後，內山出大水時就會有一些較特別的東西流下來，也是記憶裡最「期待」，也最害怕的畫面。

進水口如果被異物堵住，水位就會上升漫過水圳，必須下水去清除。而這種事都是我下水，父親的解釋是萬一出事，他可以救我，而我救不了他。其實，父親也怕。我年紀小，當然更害怕，但也充滿期待，尤其出大水。

出大水時，溪裡的魚蝦就會被大水沖進水圳，再被暗管吸入卡在鐵絲網上，較常抓到鯰魚、土鯽魚、三角鮕，較大的是鰻魚、鱔魚。最大的一次是摸到鱸鰻，以為是蛇，那種驚喜和驚恐僅「一條」之隔，至今夢裡還經常被驚醒。當然，摸到蛇是常有的，活的是水蛇，死掉的是毒蛇，還有死貓、死狗、死老鼠，最大的是死豬，最怕的是撈到骨頭。

後來水田好幾次被洪水淹沒，每次都得重新開墾，所費不貲，最後改種地瓜、玉米等旱作，從此擺脫了巡田水的「惡」夢，但「噩夢」卻伴我一生。有時夢到夜裡跟在父親腳踏車後面，結果跟丟了；有次夢到下水摸魚，卻摸到人；還有一次夢裡出現父親的身影，被困在洪水裡掙扎，而我不會游泳。

幾年了，我試著看心理醫師幫忙解析夢，醫師認為癥結在於沒有「田水」可巡，教我試著回去巡田水，退到童年的圳溝邊，找出埋在堤防下的暗管；佛教的朋友則勸我放下父親，持咒念經發慈悲心，就可以消災解厄。

只是我的癥結不在噩夢，我憂心的是不再噩夢，憂心噩夢裡的父親不再出現。●

【評審意見】

記憶暗管◎陳義芝

敘述早年台灣水利設施不完善時，農耕「偷水」灌田的實況，情感厚實。以埋設的暗管為象徵，帶出揮之不去的夢境，企圖加強表現深度，可惜最後一筆未鑽深，弔詭性略嫌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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