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太早出生的設計師

圖◎吳怡欣

◎李秉朔 圖◎吳怡欣

某天翻看雜誌，驚見日商無印良品生產一系列台灣傳統家具。排版技巧高超的刊物運用蘋果綠色塊搧動鄉土味，強調設計師念茲在茲的簡約風格。我手指價格高達四位數的圓凳大呼小叫：「家裡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真的耶，但阿公做的板凳一組只賣八十元……」隨後是一陣尷尬的沉默。無關離譜價差，而是古董家具收藏者眼中的夢幻逸品早被全家人拿來墊腳，殲滅天花板上的蚊子。閒置的長凳同樣時運不濟，只能呆立儲藏室內背負大賣場衛生紙。我們簡直像暴殄天物的珍．柏金，大剌剌背著柏金包上市場盛裝蔬果。

這麼看來，阿公要算設計師了，可惜幾十年前只有一個名詞稱呼他的行業：木匠。初始階段差別不大，但繪妥草圖後，阿公由設計師瞬間變成木工：拉長捲尺丈量木材，接著擎起鐵鋸奮力切割，再拿剉刀及砂紙仔細修整邊緣。當時的設計費稱做工錢，阿公領受微薄的工錢養活九口人，外加因意外事故寄人籬下的伯公一家。食指浩繁，阿公的雙手幾乎不曾停歇。為了不讓漫天飛舞的木屑更躁動，即使夏日炎炎，阿公工作期間堅持不吹電扇；浸泡在汗水中的木屑覆蓋他全身毛孔，徹底阻塞靈魂的出口，於是日復一日各式桌椅櫥櫃陸續成形上漆，伴隨無止盡高分貝的咒罵。阿嬤是無處可逃的受害者，必須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趁著丈夫躊躇滿志觀賞剛完成的新作，斗膽開口乞討菜錢和孩子們的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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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阿嬤不厭其煩描述她的悲慘世界，而我是幸運的既得利益者；阿公老來得孫，每天帶我去他兼差的飯店吹冷氣吃甜筒。我未曾見識過他的木匠影子，工藝課我得克服對車床的恐懼，對付彷彿有自由意志的木塊，阿公純粹負責嘲諷我分數低空掠過的劣作。放下剉刀的阿公就只是普通的阿公，一個不同於鈞特．葛拉斯那類知識分子的憤怒老人。我們共享了壞脾氣基因，兩人隨時準備擦槍走火：阿公添購糖果取悅我同時怒斥我滿嘴蛀牙；因我誤喝尚未拜拜的仙草蜜大發雷霆；騎車接送我的途中不慎遭排氣管燙傷、在校門口飆罵三字經；甚至他的十根指頭組成兩個巴掌，偶爾賞我耳光。然而這雙大掌可以把我的制服折成軍營規定的平整方形，在雨天為我的球鞋套上兩個塑膠袋防水，泡上無數杯烏龍茶幫我撐過無涯學海。

阿公的手也用來煎藥餵阿嬤，卻留下她先走一步。他的靈魂棲身在自己打造的家具。阿嬤手握專屬鑰匙，三不五時便打開她的祕密抽屜，端詳亡夫贈與的戒指、珍珠、金條，並望向如書卷般展開的梳妝鏡，走出悲慘世界。我承繼了阿公的冬寒夏涼木板床，失眠時就伸手撫觸床頭飾扳斷了犄角的梅花鹿，和一對面面相覷、雌雄難辨的鳳凰。我慶幸鹿眼沒有點睛，否則牠會活過來，抖抖尾巴躍出顯然多餘的方框。

21世紀大家終於學會從不同角度看世界。阿公的火爆性格擔保他不乏大丈夫氣概；他一板一眼的頑固作風則被譽為「專注完美，近乎苛求」；他不准晚輩吃零食卻自行抓取大把軟糖吞下的行為令人聯想到某機械錶的廣告文案：每個男人的心中都存在一個小男孩。阿公開不起玩笑的執拗彆扭在兩性談話節目僅僅是無傷大雅的剛毅木訥；專家說這款優質型男平時缺乏幽默感，但全心全意奉獻給家庭，必要時義無反顧犧牲性命。而阿公到外地看密醫兼買名產的嗜好正是目前最流行的醫療觀光。倘若他還活著，商業類雜誌會帶著大批記者來拍攝他的工作實況，採訪他對傳統產業沒落的看法，剪接成懷舊風微電影上傳到YouTube供網友點閱。鏡頭極可能停在他滿布皺紋的大掌，特寫生命在他手上刻下的獨特紋路，搭配梅特納溫暖的〈小故事曲〉做為背景音樂。這頭驕傲的雄獅也將樂意開設木工教室，教授成群退休的婆婆媽媽營造生活空間。學員下課後鐵定驕傲地展示雙手不礙事的傷口讓丈夫瞠目結舌；民宿女主人則汲取阿公整套魔幻技法，把小木屋布置成內行遊客盛讚的私房景點。阿公的生活會是現在進行式，毋須我運用選擇性回憶將他修飾得更完美。最起碼我深知自己不必是勢利英國佬口中那種「需要自己買家具的人」。阿公或許還能跟我的室內設計師朋友聊聊利用鏡面延伸空間的騙術，在老人茶裊裊的煙霧中暢談包浩斯「少即是多」的概念。

而我無可避免會上臉書幫阿公設立「憤怒阿公」粉絲團，每天實況報導並貼上照片，更新狀態N次：「憤怒阿公吃早餐不小心撞到桌子，他正在『修理』桌子。」、「憤怒阿公剛才大罵惡意燙傷他的天殺鐵鍋XD」、「某女星說『你可以再靠近一點』時，憤怒阿公脫下室內拖鞋砸她的臉，然後拿抹布用力擦電視XD」。勵志作家或許忍不住過來留言：「生氣是無能之人唯一會做的事。」但無所謂，眾網友肯定笑翻，頻頻按讚。阿公的純手工板凳自然不可能在相簿缺席，如果有鄉民誤以為阿公是精品設計師，我不打算澄清。

民國2年生的家具達人趕不上多元時空，幸好他的作品經久耐用，沒必要退休。圓凳自然得繼續協助全家捕蚊，長凳呢，我磕磕碰碰把它搬出暗室，用不沾水的毛巾來回擦上十次，勉強在廚房騰出空間給它，像騎木馬一樣跨坐其上。長凳的一腳曾遭白蟻咬傷，但直挺挺立著，穩若泰山。我想告訴阿公：「你們處女座的男人就是靠得住。」但可以想見他會撇撇嘴：「不正經讀書，講那些幹嘛！」所以我會傳統一點，改說：「你們農曆8月生的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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