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半個哲學家

圖◎阿力金吉兒

◎李秉朔 圖◎阿力金吉兒

「你有沒有想過，再複雜的交響樂也只是七顆音符的排列組合？」

是啊，英文字母就二十六個，可是一百隻猴子敲擊打字機二十年恐怕生不出莎士比亞劇本。但我只敢聳聳肩，因為你不是擅長承受玩笑的父親。我沒有得到答案，不過無所謂，你心裡有底，我也不是高僧，不搞「桶底脫落」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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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怎麼辦？菲利普．葛拉斯就這麼玩。他把無數音符擺放在相同的位置，層層疊疊萬頭攢動，在你幾乎喪失耐性前，新元素陸續加入，輪廓漸次清晰；立體感一旦搭建成形，陰影隨之灑落，驚濤駭浪接管我們的大腦，心立刻被填滿了。「極微主義算不算作弊？」「如果是，那羅斯柯也作弊啦。」我們老是沒法把重點講清楚，說出口的部分又讓疲憊推翻，往往父女對話跟禪宗公案沒兩樣。最後你風度翩翩為打擾我讀書而道歉，離開書房，沒看見我拿筆將你的疑惑抄下。你只問一半，我只答一半，答給自己聽。這些無用知識緩緩增生厚度，質變為哲學，指向我根本不願想的：我們目睹的所有排列組合結果純屬隨機？阿爹，你頸子真硬，硬是不肯直說「人生」兩字。

可惜來不及了。我答題的時機被迫改到清明節。阿爹，我最近拜讀《隱藏的邏輯》，書中提到湯馬斯．謝林拿西洋棋模擬種族隔離，結論竟然無干種族歧視！黑白涇渭分明的機制無異挪威凍原上的環狀石堆。我們先前爭論的種族議題大可一筆畫去十六頁。你向來介意的自由意志肯定與你的么子身分扯不上關係，你被許多口舌穿過的人生也是其他個體的人生。既然決定一切的只是大自然，我們繼續相信科學家吧。科學家甚至擔保我們勢必要犯的錯：你找我抱怨投資合夥人的三不管心態便是典型「社會性怠懈」，他們並無惡意。

然而科學家目前仍沒參透我們共享基因庫的方式。我承認以葛拉斯紀錄片做為父親節禮物不無挑釁成分，幸好招致的懲戒很簡單：每天應付你提出的極微主義難題。現世報來得頗快，我收到的兒童節禮物（我究竟要幾歲才沒資格過兒童節呢）是《細胞轉型》，你藉此宣稱你的病僅僅是癌症史其中一頁。書皮內側照例附贈一題：熱愛生命與貪生怕死的區別？我不確定阿爹你和林語堂同屬前者。就算膽怯偷生，好險我們起碼不曾開口向漫天神佛討饒。一次也沒有，包括嗎啡失效的時刻。

你的十萬個為什麼不過是一則問題的變奏，卻只透露了二分之一；某天你興沖沖畫個大叉，問我X等於多少。你鐵定難忘我當下的白眼，但我的記憶體自行挑揀的X是130：年幼的我在你車上大喊：「爸爸不准輸！」於是你無視測速照相，踩足油門瞬間超越親戚的坐騎。即使存在無限可能，你的自尊也不會允許你知道：你所有的輕率和善意，我全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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