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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我在台南做囝仔 - 下

2014/08/05 06:00

圖◎吳孟芸

◎楊富閔 圖◎吳孟芸

4 逃學

通常是音樂課的直笛沒有帶,或營養午餐費、家庭聯絡簿放在電視機上……這時我就跑到大內國小正門邊的公共電話亭「摳奧」回家求援。

1996年11月,因著一組百樂十二色原子筆忘在客廳,打了十多通電話仍是沒人接應,我當下決定逃學。

十二色原子筆到底多重要?那年我剛升小四,作業簿從原本只以鉛筆書寫,終能換用原子筆,修正液因之成為新的添購品;四年級課本不再單純圈詞,老師偶爾補充成語諺語或課外知識,這時抄筆記又成為上課一大樂事,原子筆需量增大,形成許多次文化:那年許多少女喜將原子筆啊、迴紋針、文件夾……按色分類,別在書包外緣。多麼華麗的色彩排列!是我認識美的初始。當時牌子最火是百樂,一支要價五十元的極細零點三八是小學生奢侈物,握在手中一筆一捺都引起全班注目。

11月上旬,美勞課進度來到製作耶誕卡,一心追求變化的我,將十二色百樂極細鋼珠筆當成是年祕密武器,卻忘在客廳桌上。

我們家孩子什麼都不缺,教育花費從不手軟,當時一組總價四百塊,因兄弟要公平,於是母親也幫念國二的哥哥買一組,當時母親一日工資不過五百塊。

為此你可知逃學理由有多複雜了,逃學前一節我在心底勾畫路線,算準美術課前的下課時間,本打算走捷徑抄小路,最後決定自側門奔向菜市場,沿最為醒目的大馬路一心朝家門拔腿而去。

我家與國小位在同條街,距離不過兩百公尺,平時走路五分鐘,下課十分鐘,跑快點大概三十秒就到家了,這又算逃學嗎?

從前我最羨慕住家與學校一牆之隔的男同學,時常他體育課結束衝回家開冰箱,夏天午休溜回家吹冷氣,學校鐘聲秩序著他們家的作息,他的名言是親像住監獄。

到現今我仍緊緊記住衝出側門那一瞬間,是不是就像逃兵或越獄?那是我膽子最大的一年,山村10點日頭光替我開路,路的兩側升起村景布幕,我才注意在我們上課上班上田的10點,壯年人口恆不在的成排樓房、三合院落、廟口院埕,竟是一人也沒有,我像誤闖停棚片場的臨時演員,沿路快速指認每一景與物。

當我抵達家門口,準備拉起鐵門爬進去,突然看到騎樓下彎腰洗衣服的曾祖母。

曾祖母晚年衣服仍堅持手洗,因力氣不足衣服擰不乾,後來我們都交代她將洗畢衣物放到後院洗衣機,等阿嬤回來幫她脫水。

那天阿嬤大概又被二爺爺載出門,我先在黑不見光的客廳找到色筆,把握時間快速從客廳爬向泛亮的騎樓,曾祖母正捧著鋁盆往我家方向過來。

一件薄衫都擰不乾的人瑞,怎麼可能拉得起鐵門呢?

決定替阿祖省力,我將鐵門往上推到頂端,轟轟然一聲巨響。

決定幫阿祖把衣物拿到後院洗衣機,我喜歡每次從她手中接過差事的感覺。

在我來說只需短短幾秒的工作,在阿祖從騎樓走到屋後大概要十幾分鐘。

沒想到我將衣物放妥,轉身阿祖已自行坐定客廳沙發歇喘了。

阿祖當然可以繼續休息,可誰來幫她拉下鐵門呢?難道我要先把阿祖趕出去?或者門戶大開沒問題?拿不定主意的我聽到校園鐘聲急急響了!

我握緊十二色鋼珠筆跑向炙熱的柏油路。

時間所剩不多,阿祖,這人世我能幫妳的有限了!

5 水龍車來了

水龍車鳴笛來回撞擊在大內惡地形,分貝加乘效應,正在曾文溪邊芭樂園的我跨上腳踏車聽聲辨位,山區天邊並無黑煙升起,火場到底在哪裡?

水龍車鳴笛持續東南西北迴盪大內曲溪、二溪,失去方向的我絕不甘心,加快踩踏就怕錯過一場無名火,紅色水龍車你究竟游走在哪裡?

水龍車就是消防車,水龍兩字因台語讀音尤其悅耳,每次長輩念都聽得特別仔細。

偏鄉地區火災不多,起因常是燒田的火勢失控,或開出一大車只為抓誤闖民宅的一小蛇,清明節是打火旺季,水龍車會直接開到墳場邊等著。

父親中年加入偏鄉義勇消防隊,卻不曾看過他打火,倒是納莉風災與八八水災在支援工作竭盡心力,坐在航行在村路的汽艇,救出許多家住低窪的災民。

我考大學前幾年,因景氣低迷、高失業率,許多同學紛紛報考警專消防,早我出社會至少七、八年。我曾因母遊說我去念警專,覺得自己在課業的付出不被明白,與她冷戰一段時間。

小學時期消防演習,班長代表示範,我太瘦了,偏鄉消防猛男環抱住我,四隻手一起擒起水管,向天邊噴出一樓高的白色水柱。

1997年6月,四下最後一日,學生書包尤其扁,我拎一只塑膠袋就出門,休業式讓你感覺連空氣都鬆了,因10點提早放學,家中又無人,我找來鄰居玩伴到我家玩紙上大富翁。所有紙上遊戲我最愛大富翁,大富翁遊世界、遊中國、遊台灣是我消磨假期必備單品,我甚至自行設計大富翁遊大內,多年後它變成我文字事業內的〈桌遊故鄉〉。

我們玩大富翁也有自己術語:綠房子叫草厝仔、紅旅館是火燒厝。

大概真實生活太想擁有新房,或至少存錢買屋,彼時善化四處都有建案,班上轉學善化特別多。那天的大富翁遊戲,我很快集滿四間草厝仔,記得買的地段是「仁愛路」,手氣很好又順勢蓋起第一棟紅旅館,剛放暑假就有好兆頭。

休業式當天,早上10點半,我家附近的光陽機車行火燒厝了!

先是路上傳來躁動,然後有人大喊起火啊!

屋內我們丟下手邊玩具紙鈔地契,衝到火場對面空地,我看到生命中第一場惡火。

因風勢助長濃煙團團上湧,夾在兩屋中間的機車行像一根大煙囪。

機車行一家尚且不知樓頂起火,還在一樓看電視,機車行因是開放空間,趕緊逃出來。

鄉內僅有的兩台水龍車很快抵達了,水龍車警示燈旋轉打圍觀群眾身上臉上,現場一百多人。

機車行隔壁是我家的空屋,空屋剛裝潢,準備出租給人開西藥房,屋主是曾祖母。

空屋的騎樓閒置,停放我家一台小轎車,打火弟兄現場喊叫:車主快來駛走!

水龍車的鳴笛持續運轉當成背景音樂,空氣浮泛化學臭味,這時有人議論大概是燒到塑膠物,大家開始討論二樓都放什麼。

一場火讓本來私密的家用藏物,成了隨時會助長火勢的公共易燃品,不給個回應倒像隱瞞什麼。

這時有人大喊我的名字,說打電話給人在工廠的父親;喊我名字要找車鑰匙,從旁觀者變成當事人,我衝回家門翻遍整座客廳,沒找到鑰匙我也像連帶有了責任。

我的腦袋想像著火勢蔓延空屋,引爆小轎車形成特效;想像因轎車炸開,波及周遭木質建物,有人送上救護車。我記起十數年前住家附近菜市場半夜惡火,據說火苗差點就沿東牽西扯的電線燒到古蹟懸壺醫院,差點燒掉一座街。

翻箱倒櫃的我持續聞到惡臭,讓我驚覺住家不遠處的山上工業區,也有幾根日日排出白氣的大煙囪。

第一場大火、第一次聽到電線走火四字、看到最怵目驚心的黑顏色。二樓高的鐵皮加蓋於十分鐘內燒到光禿,露出原先的區間與格局,這時又有人說:外觀看起來小間,原來內面遮爾寬喔。

重新坐回屋內,大家無心買屋賣屋,因驚嚇過度並不多話,木木然丟著骰子,大家表情暗沉一如小丸子的好友永澤。

這時有人踩到了我的「仁愛路」,我們同時看向遊戲紙上唯一一棟紅旅館,破財的鄰居本要大喊火燒厝仔又緊急吞回去,六十天的暑假就這樣開始了。

6 誰在午休失眠?

正午的放學村路,走過菜市場常見零星收拾的攤販,菜市場挺臭,大家都捏鼻小跑步。

正午放學村路背景音樂是黃乙玲〈今生愛過的人〉,幾乎三兩步就有一家客廳在看重播的《阿信》,小學三年級中午12點半就放學,〈今生愛過的人〉是《阿信》插曲與片尾,你在心底判斷大概時間1點。

1點多寫作業,國語家課平時不超過十五行,假日通常三十,鄰居也念小學的朋友固定擠在騎樓,圍著折疊桌一起寫。溫燙的靜靜的村路,厝邊隔壁也在看《阿信》。《阿信》一進廣告,各家電視又集體傳來〈今生愛過的人〉,加倍加大的黃乙玲,時間又過十五分鐘。

〈今生愛過的人〉是我心中黃乙玲的第一名、第一首光聽前奏鼻頭酸紅的台語歌。我是吞台語歌長大的孩子:酒啊、港啊、火車站啊……台語歌經典意象,其中也包含我對愛情初始的想像。長大細究歌詞,讀到一種再不能愛不敢再愛也不想去愛的平靜。

午後電視機內重播中的《阿信》,電視機前的嬸婆、阿嬤與無數在家工作的媽媽,我也在她們身上看到另一種平靜,她們是住在台南偏鄉的阿信。

我寫功課從不拖拉、從不假家人助力,1點半前會完成,無人無車、無所事事的我,有一大片下午可以任我揮霍。這算無聊、孤單、孤獨、還是寂寞呢?我想起無數次午後一人顧厝,多年過去答案仍然無解。

1點半過後,齊做功課的鄰居,一個個被他們的母親帶回家午睡;近2點,《阿信》播完,阿嬤在騎樓綁頭巾、戴斗笠、整理布帆,跨上二爺爺機車後座,她約我:「欲做伙去沒?」我搖頭不語。她要到曾文溪邊二爺爺的瓜田工作。

鄰居小孩午睡形式十分有趣,大白天關門上樓睡覺約是不好看,一家四、五口就睡在客廳,沙發東躺一個、西躺一個,大桌子再躺一個,趴在桌上睡的常是媽媽。午睡姿勢比較隨性,最特別的是棉被都從臥房臨時搬下來。

我從小就羨慕可以午睡的孩子,我的母親因是職業婦女,沒人管我有無補眠、儲蓄體力,好幾次我也有模有樣,從二樓臥房扛下棉被枕頭,一個人躺在客廳,把棉被拉到鼻下,兩眼瞪大注視梁柱奇怪的漆色,我的精神過度亢奮,閉上眼睛腦力正盛,躺三分鐘就爬起來了。

我是名罹患午休失眠症的孩童,我的生命力正盛怎能輕易躺下呢。

我念幼稚園就無法在校午睡,在冷氣房木質地板翻來覆去,爬起來東閃西躲,就怕踩到酣睡的同學。團體生活強調規律作息,校園時間按表操課,連睡覺都設定好,一律趴在桌上,全班像被集體催眠,部分同學還自行攜帶卡通小枕,每天最興奮就是午休時間,本來不累的我因維持趴姿太久,下午醒來時常雙手麻掉、脖子特痠,三十分鐘短的午休,我睡得非常辛苦。

只好起來走動,我是說一人在家的時候,整條騎樓踅來踅去,發現許多新奇物事:比如找到覆蓋在春聯下面的門鈴,原來我家這棟四十載老屋從前裝有門鈴;或去翻開騎樓梁柱邊的水表,與地名平行的鐵盒內有一面儀表,儀表指針抖動代表有人正在用水;或拿水道頭鑰匙去試開任何一座久無水出的老開關,每次遇到生鏽咬死的水道頭,心情都特別低落。

一整個下午在騎樓探索自我,夏天透南風你若看到一個阿嬤出門、媽媽上班的偏鄉孩童,偶爾躡手躡腳,跑到鄰居家探頭看朋友醒了沒,那人就是我。這算無聊、孤單、孤獨、還是寂寞呢?

3點半左右開始不安,3點40分跑去上廁所,3點58分已準備就緒──

做什麼?母親4點下班,從她的工廠騎機車到家門口需五分鐘,無所事事的下午,我時常以給母親一個驚喜當ending。我喜歡躲梁柱邊,當母親機車一駛進騎樓,立刻跳出來嚇她。

那天騎樓剛好有個裝電扇的大紙箱,4點一到,我毫不考慮跳進去。

跳進去才後悔,這樣一來就不能窺看車子來了沒。

想鑽出箱子又怕撞見母親,太好勝了,我縮在紙箱告訴自己:一個下午都熬得過,三、五分鐘忍一下吧。

我小學三年級,正是台灣股市破萬點、中小企業賺大錢的年代,母親任職的紡織工廠訂單接不完,加班連續六、七個月,早上8點出門,直至晚上11點才摸黑回來;生活中我跟阿嬤親,跟母親其實更親,母親不在,晚上我會一人洗澡、吃飯、幫她看八點檔《阿信》,等她回來轉述今天演了什麼。

那個下午我躲在紙箱等她,看不到客廳時鐘,只能心中計時,不知過了幾個三分鐘五分鐘,母親應該加班了。西曬日光停在我家騎樓,悶得紙箱內的我探出一對眼、一粒鼻、一整顆頭──希望沒人看到我偷偷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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