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巴黎喜劇之二】 露台教育 － 上

圖◎michun

◎周丹穎 圖◎michun

夏夏在她的學生套房裡做著法文文法練習，現在式、複合過去式、未完成過去式和過去簡單式在紙上纏鬥不休。夏夏眨了眨她的長睫毛，這麼多的時態，在她腦中像指令般條列：結束的動作、未完成的狀態、結束的動作但在書寫上才用。三者的距離時遠時近，沒有畫面，沒有聲音，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思維，另一個世界掌管時間的方式。

夏夏在巴黎過的時間，還像在樹葉上跳動的光影，飄忽不定，不時會閃現新刺激、新發現、新朋友。除了規律地上下課，她在大街小巷閒逛的時間，遠超過在電腦螢幕前。這改變來得如此自然，和台北比起來，有種復古的時差。巴黎生活像快速播放的底片，喀喀喀滑過輕快的齒輪，有時放映的是黑白默片，有時是解放一切的新浪潮，有時也來幾段商業喜劇。她盡情感受撲面而來的不同符碼，照單全收，因為半知半解。各種差異在語言的雲霧中浮沉，巴黎承載的所有過去和現在、人物與事物，從去年春天以來，在夏夏的腦中和諧地共處、混搭。她甚至會按語言班老師建議的書單，到聖米榭爾大道上的書店買紙本書來讀。雖然每本名著看起來都還像是洞洞裝，雖然她立志兩年內學好語言是為了上服裝設計學校，生活的獨特滋味，仍是在她不熟悉的人事物間，點點滴滴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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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本上的一個句子讓她忽然皺起了眉頭：Comme son interlocuteur (paraître) douter de tout ce qu’il disait, il a fini par perdre contenance.（註1）

括號內的詞尚未經時態變化，以原型示人。paraître與contenance手拉著手，站在雲霧的另一端等她靠近。夏夏抓起了字典──這也是她在巴黎的一種復古表現──嘴裡喃喃念著這兩個詞。

「這要放哪種過去式啊？」夏夏在複合過去式和未完成過去式之間來回擺盪，「（表現出）」究竟是一種狀態，還是一種完成？

此時復古顯露了它的極限。夏夏轉向電腦螢幕，求助搜尋引擎在網海中撈出的討論串。如果她夠幸運，說不定還能下載到這本文法練習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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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夏租的學生套房，位在巴黎較外緣的區。從門面古典的前棟建築進入中庭後，有三棟圍成ㄇ字形的、年代較新的水泥建築。夏夏的房間在右手邊那棟的二樓，面街的那一側，路樹的枝椏是她四季不同的窗景：冬陽下的枯枝金澄澄地透著白霜；春夏之際，樹梢從羞澀的嫩綠轉為蓬勃的濃綠；秋天則為兩者辦理交接，黃葉日復一日增加，人行道上漸漸堆滿了枯葉，然後某個寒冷的早晨，還在枝頭抵抗的剩葉，一夜決絕落盡。

來念語言班的夏夏，其實是沒機會住進由公家機關管理的低價學生宿舍的。她來念書前，很幸運地在網上看到台灣留學生長租的啟事。那位博士生家裡有事，必須暫時回台一年，卻又不願意放棄好不容易才申請到的套房。夏夏於是接手做了二房東。今年暑假回台灣以前，她得另找好開學後的房子。但現在才4月，正是無憂無慮、陽光「愈來愈慷慨」的好時節，除了偶爾得應付繁重的法式馬拉松大考，她內心的音樂仍是明快的。有時她做做文法練習，會出神看向窗外某棵樹上初綻的花苞，想著回台灣前要先去歐洲哪裡玩一圈。沒有特定目的地，夏夏隨心所欲地計畫小旅行，一個人也無妨。去年她就是買到了廉價航空公司的早鳥票，到佩魯嘉學了一個月的義大利文，邊學邊度假。她用法文的基礎來學義大利文，一個月後竟也讓她能隨口說上幾句。假期中，她喜歡和小城的義大利人閒扯淡：和他們說話，夏夏不會感到自己滿口都是待糾正的錯誤。和來自其他國家的同學，她也能十分輕鬆愜意地聊天。他們談話的內容不出幾點在城中大教堂前的階梯見，要吃什麼或吃了什麼，想一起參觀哪些地方，坐巴士還是坐火車。一群國際學生混合著幾種語言溝通，兼比手畫腳，沒有人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和她巴黎法文班的同學很不同。學識豐富的法語老師要求純粹和準確，為大家未來的求學生涯做好準備，而學生們呈現出來的樣貌，也是「密碼輸入錯誤，則無法進入介面」。

夏夏看了看手機，晚上7點了。窗外的陽光仍如午後燦爛。夏令時間實行後，白日便靜靜地、一天天地延展它的領土，常讓人產生時間的錯覺。她從書架上取下義大利麵和紅醬，準備到公用廚房簡單煮來吃。

臨出房門前，她一時興起，給她未來的晚餐照了一張相，波到臉書上討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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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尚早，廚房裡還沒有任何動靜。夏夏躡足走向廚櫃，像是很不好意思違背本地日常作息，這麼早就開伙。依她一個人吃飯的速度，煮加吃恐怕不用半小時就完成了。這個時段，有時她會在廚房碰到一個德國樓友，但今天是週五，恐怕很多人都出門玩去了。她法文班的台灣同學Béatrice，必必，下課前邀她晚上到她和男友家吃飯，夏夏委婉地以週一的考試做藉口回絕了。夏夏兩個月前去過一次，已經在台灣工作過的必必，來法國當準法國媳婦，總是有許多沙龍女主人般的貼心建議可以指導她，從皮膚保濕到跨國超市罐頭品牌，無所不包。一頓飯下來，夏夏甚至發覺自己來巴黎一年多還是單身，完全是不正常的狀況。

「不過Charlotte，妳還這麼年輕，機會很多的啦！不要急，慢慢來。」必必隨後勸慰道。

夏夏隱隱感覺必必的邏輯裡，隱藏著一個黑暗的世界。她對好意的門面很熟悉，但是不敢走進去。在巴黎她想當一個自由的人，這是身為一個異邦人能擁有的最好身分。

長麵條在鍋裡呼嚕呼嚕地煮著。夏夏用筷子攪了攪麵條。忽然間露台上的笑鬧聲湧進了廚房。有人推開了走廊盡頭的門，用兩、三種不同的語言問道：「Who wants Sang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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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夏端著她的義大利麵，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要到冰箱拿水果調酒的一男一女。他們以西班牙語交談著，看到了夏夏，親切地說了聲嗨。

走廊的一端通往亮晃晃的露台，或許還有些座位；另一端通往夏夏的房間，書桌上還堆滿了作業本。夏夏猶豫著：天氣這麼好，她該不該也到露台上吃晚飯？但是外頭看起來是打算開派對了，她應該不請自來地去湊熱鬧嗎？還正想著，小心翼翼端著一大盆冰紅酒的男士，跟她說了聲抱歉，從她身旁經過，橘子片、檸檬片和蘋果塊在酒裡載浮載沉。尾隨在後的西班牙女孩，拿著杯子，對杵在走廊上的夏夏做了個手勢，說：「Come with us！」

夏夏綻開了笑容，加入了歡樂的人群。（待續）

註1：由於對方對他說的一切都表現出懷疑的態度，他最後失了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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