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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西門慶三部曲
圖◎阿尼默
◎隱地 圖◎阿尼默
西門慶最早出現在施耐庵的《水滸傳》中「只是一名小小市井流氓，猥瑣卑劣的形象，出現在書中不過四回而已，所占篇幅甚少，更稱不上是書中的重要角色」。
然而到了笑笑生《金瓶梅》一書，西門慶卻成了全書靈魂人物。書中男女老幼，不論正妻、小妾，都圍繞在西門慶身邊打轉。一百回的《金瓶梅》，即使寫到七十九回西門慶魂歸西天，他死後的故事，仍然循著和他有關的人物，繼續敘述。
蕭颯新書《金瓶梅中之富商西門慶》，更讓西門慶穿越四百年時空，一個活生生的西門慶，又頑強地活在我們眼前，和我們一同呼吸、一同存在。
蕭颯書裡的主人公，已從淫棍子西門慶一躍而成為富商西門慶。看來港商、台商、陸商甚至美商，只要是男人，一旦有權有勢，接著就會做一個夢──如何能使自己成為一個現代西門慶。
性交機器，難免毀壞
小說家蕭颯在創作小說《我兒漢生》、《小鎮醫生的愛情》、《逆光的臺北》等十七部作品之後，讓人眼睛一亮，又完成了學術論著《金瓶梅中之富商西門慶》。此書皇皇三十萬言，引經據典，大有看頭，透過此書，讓我對古典小說之間的一些縱橫交錯，尋得一些線頭，彷若尋幽探勝，燃起了重讀章回小說的興趣。
《金瓶梅》的故事是由《水滸傳》衍生而來，《金瓶梅》第一至第十回是由《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景陽岡武松打虎」到第二十六回「供人頭武二設祭」這四回中武松兄弟、潘金蓮、西門慶、王婆的故事敷衍成書，由《水滸傳》中的簡單章節，發展成百萬字「內容豐，又風格獨特」的長篇鉅作《金瓶梅》，成為我國最早的長篇白話小說，也是寫《金瓶梅的藝術》的孫述宇心目中的中國第一部長篇諷刺小說。
一般公認中國小說史上最偉大的作品為《紅樓夢》，「而《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啟迪深遠──《金瓶梅》中官場的不公不義，情愛與肉欲的糾葛，豪奢生活的描寫，對《紅樓夢》的影響有目共睹（見《金瓶梅中之富商西門慶》頁三三六）。
《金瓶梅》書名來自西門慶三個女人──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名字的縮寫。西門慶只有三個女人嗎？當然不止，風流成性的西門慶，淫欲無度，根據蕭颯的統計，與他有過性事的女子，名單開列，超過二十名，如妻妾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兒、潘金蓮、李瓶兒外，尚有春梅、迎春、繡春、蘭香、惠元、宋惠蓮、王六兒、如意兒、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賁四嫂、林太太，此外還有他過世的前妻及妾室卓丟兒。
西門慶性欲成癮，二十幾個女子如何滿足得了他，像他這種每一個晚上都不能沒有性生活的人，最愛留連於勾欄妓院，除了老少女子，有「戀童癖」的西門慶，對於男童也不肯放過，至於像現代人所謂的「小鮮肉」，更無法逃過其魔掌，所以在其身旁侍候他的男僕，也就理所當然成為他洩欲的對象。
西門慶直到臨死前一週，儘管已經害有腰痛、腳痛，但仍性事不減，「先前才與賁四嫂交鋒……隔兩日再前往王招宣府，兩戰林太太……次日西門慶又想起醫官給他的延壽丹，要用人乳吃，他去找如意兒擠乳，然後又是燒香淫樂一番……緊接著西門慶往韓道國家，私會王六兒」，兩人鏖戰實況，讓作者笑笑生足足寫了四頁之多。
西門慶以三十三歲壯年，精盡而亡。他死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從王六兒家，騎馬返家途中，馬受了黑影驚嚇，讓飛奔回家的西門慶雙腿發軟，但苦等在家裡還有一個性欲旺盛的潘金蓮，將僅剩的三丸現代威而鋼──胡僧藥全讓西門慶吃了，希望能和他再一次欲仙欲死……弄得西門慶精盡繼之以血，最終落得欲火焚身，回天乏術。即使是一部性交機器，不斷反覆使用，照樣會有毀壞之時。
說到潘金蓮讓西門慶吞的胡僧藥，正是四百年前中國就有的春藥，藥效驚人，對西門慶來說，成也胡僧藥，敗亦胡僧藥，透過此藥，讓他夜夜春宵，征服了多少天下女子，而最後卻也因胡僧藥而死。
這讓我想起了十數年前，台北有一個黃姓富豪，家中特製一張長九呎、寬八呎的九人大床，可以一夜和八、九個女子玩樂，看來，他一人享盡豔福，其實反過來仔細想想，一夜讓八、九個女子一起玩樂，到頭來，老年尚未報到，卻已丟了性命的是誰？
刻意寫醜，淨化出「美」
《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何許人也？《金瓶梅》、《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後世並稱明代四大奇書。其中《金瓶梅》成書年代由嘉靖、隆慶至萬曆，學者均有己見，無法確定。各家所認定年代，中間間隔又超過半個世紀，要從這麼漫長的時序中找出真實作者姓名，當然困難。蕭颯在《金瓶梅中之富商西門慶》書中，歸納至少有王世貞、李開先、屠隆、李漁、賈三近、薛應旂、趙南星、湯顯祖、馮夢龍……甚至多達二、三十人，還有人說《金瓶梅》是集體創作，從「萬曆詞話本」研判，《金瓶梅》最早應當是供書會才人，說唱藝人表演之用的「話本」，逐漸修訂，最後成為文人刪改成的「說散本」。
蘭陵在山東省臨沂縣，也是寫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王鼎鈞的家鄉。蘭陵笑笑生，明顯地告訴我們，《金瓶梅》的作者為山東人。山東多才子，孔老夫子、荀老夫子，甚至今人作家如朱西甯父女朱天文、朱天心，以及沉櫻、姜貴、楊念慈、朱炎、魯蛟、丁文智、陳少聰、叢甦、張大春……還有諾貝爾文學得獎人莫言，全都是山東人。
1981年12月，台北廣文書局出版了一冊《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作者張竹坡說：「西門慶是混帳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戾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痴人，春梅是狂人，經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兒是蠢人，宋惠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如意兒是頂缺之人。若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輩一流，總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輩，皆是沒良心的人，兼之蔡大師、蔡狀元、宋御史，皆是枉為人也。」
一本全是負面人物的書，笑笑生顯然旨在「寫醜」。《金瓶梅》的審美觀則是少有的「化醜為美」，它也是我國小說史上第一部以「寫醜」為主題的長篇小說。作者顯然以自己的生活體驗做為題材，在看盡人生悽涼後，刻意寫醜，是為了喚醒人們對黑暗社會、醜陋人性的正視，希求能淨化出「美」的可能。
四百年後，依然如故
從《水滸傳》中一個不起眼的市井流氓小角色，到《金瓶梅》中成為眾星托月的主人翁，等到蕭颯《金瓶梅中之富商西門慶》一書，西門慶成為有血有肉的商人，他不再只扮演刻板的淫棍子，他也是有血有肉有人性之人。
西門慶有他自己人生重大的目標，首先，他追逐權力與金錢，然後追求情愛與肉欲，放眼望去，四百年前的這名男子，如果擺在今日資本主義的社會，好像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意外。眼前萬千男子，日夜昏忙，追求的不也就是這些，我們亦習以為常。
宋朝以後商業開始蓬勃發展，到了明朝初年，富商沈萬三，已富可敵國，至於晚明，經商致富的人數愈來愈多。
西門慶出身商人家庭，父親西門達開著個生藥舖，他繼承父親家產後，也為人包攬官司、放高利貸賺錢，還有就是娶了幾房有豐厚嫁妝的妻妾，續絃的吳月娘是千戶之女，西門慶原先還有個元配妻子，只是早逝，生前生有一女──人稱「西門大姐」。西門慶將女兒嫁給在京為官的陳洪之子陳經濟為妻，從此西門慶有了裙帶關係，西門慶後來又開了當舖，生意上的事，女婿陳經濟成了他的好幫手，雖然三十三歲就縱欲過度而死，他的商業領域已擴大成為一個王國，生前已購入隔壁花子虛宅打通後擴充成豪宅；再買進對門喬大戶宅院，裝修門面開了間綢緞舖；更因他經常送厚禮，攀上京城蔡大師，利用官商勾結，正預備取得鹽引，經營販鹽生意。
西門慶是怎麼有錢的，正如李敖所說，透過生殖器串連，他一步步往上爬，擺脫了小生意人的排場，成為富貴逼人，是個富有商人兼著官職的亦商亦官的有勢之人。
蕭颯一方面寫西門慶的壞，但亦不忘替西門慶說話，至少對待妻妾上還是遵守了傳統的禮教，他認定吳月娘才是他的正統夫妻，對她十分尊重。
西門慶雖重肉欲，卻也有情愛之心，譬如對李瓶兒就是心懷真情，李瓶兒生病，他日夜陪伴，為李瓶兒買棺木，也毫不吝嗇，李瓶兒死後，西門慶對她懷念絲毫不減。
在蕭颯眼裡，《金瓶梅》不但是一部純粹的寫實主義小說，更是一部十分貼近現代意識的超時代著作……《金瓶梅》取材豐富多樣，更是一部百科全書型的鉅著，凡政治、經濟、宗教、戲曲、詩詞、民俗、醫藥、服飾、飲食，可說包羅萬象……《金瓶梅》所陳述的主題即使四百年後的今天，仍依然如故；他所塑造的人物，也頑強地活得生猛有力，中國的胡僧藥或許也失了方子，但西方傳來無數新的配方如威而鋼和犀力士，所以老西門慶之後，還冒出一大群小西門慶，白天吃飽睡足，晚上湧進酒醉金迷的夜店狂喝濫嫖，這群「西門慶」還不時地站上媒體版面，和我們一起呼吸著，看來，笑笑生創造「西門慶」還真是一個先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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