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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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大人的行李箱

2016/03/01 06:00

圖◎吳孟芸

◎陳栢青 圖◎吳孟芸

不是飯店房間太小,是行李箱太大。出發前生活物件被妥善收納,瓶罐頭對著尾,鞋盒空隙塞襪子,空間密密合合,一根頭髮都插不進去,如今隨著房門打開(進門前要先敲,迷信的科學)被還原,行李箱解壓縮,拉鍊一滑開,生活沿小房間四面八方鋪展開來,沐浴用品怎麼擺,衣服該吊起嗎?藥盒找不到床頭桌,鞋子等待一個架子,床上攤平待充電有手機相機筆電與行動電源,插頭都是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插座都百孔千穿,自己都不夠了真怕別人還要來塞。於是總覺得房間有點亂,亂不是沒處放,有時只是不知道東西該確實地放在哪裡。所以空的地方還是空,但亂是一種密度的累加,化妝台上東西都在堆高,窗邊躺椅上疊起的衣服在加厚,這也就解釋了為何我們都在同一個地方跌跤,宿命往往只是無可奈何。這時有一種自暴自棄,不想收了,反正明天統統掃進行李箱就結了,那真的就是旅行的心態了,旅行始終處在一種浮,一種不能歸位的狀態,什麼都在拖延,連帶讓終點都遠了,分明都放下了,卻又有點膠著,心底有點小疙瘩,壓在窗檐的雲一直沒散,眉頭需要舒展,捲起的西裝外套始終沒有熨平。

裝進對生活的想像

旅行真矛盾,它是生活的一次出軌,我們卻偏偏愛為旅行計畫。反反覆覆,最多猜想,最困難實踐。出發前允許最小限度修正,實際到了只能最大限度容忍。我們想要放縱,偷一次歡,夢想南國的雲,雪原上冰的反光,夏天雞尾酒上的那把小傘,或是一片偷偷落下的櫻花,說一種新的語言,當一次不是自己的自己,像經歷一次搖晃,一種蠻荒,一場退化,好換來一回感受上的進步。說穿了,我們需要解放,我們對秩序痛惡。我們就想狠狠地叫,高高地跳,長長吐出短短慢慢的氣,對誰說小小聲但重重的話。

當旅行開始,秩序卻在用螢光筆畫滿的表格上顯現。很多事情不能稍有鬆懈,幾點幾分飛機,提前多久通關,接駁車有其定時,旅館幾點入住,下個路口晃多久該集合,那時誰心中都有一個站崗的警察,對自己苛刻,對旅伴挑剔,恨透了不合群,對待那些落單的像對落翅的:「你不能好好地跟我們一樣過一天嗎?」一臉精刮嫌惡分明是電視上自己最討厭的惡婆婆還深宮嬤嬤的模樣。這一切戰戰兢兢,圖謀卻是一次鬆筋骨的極端舒展。飛機落地了,車門開了,OUTLET大門像是柵欄一樣拉起來了,那時是一種捨身,一種對文明教養的暫時放棄,總是一回神,被提袋壓沉的肩,亂髮批散額頭,面頰手心有多熱燙,感受到遊覽車上從座椅間隙毫不保留射來箭刃一樣的眼神就有多冷,瞬間有一點自己都不能解的羞愧,彷彿在一個很亮很亮的清晨從陌生人的床舖醒過來。

但等回到旅館,對秩序的需求又回來了,客房服務鈴按得多果決,毛巾要軟要棉要鬆,床舖如何一絲不苟,很嚴苛的評斷,帶著放大鏡看有沒有鬈曲毛髮掉落那樣地精準,行李還在大廳等待運送,但此刻的小房間儼然就是一個大型行李箱,旅行是把自己塞進去,卻總希望自己能在過程中舒洽地攤開來。

有一天在機場輪盤上發現拉鍊炸開的行李箱,衣冠楚楚,以為是來自文明彼端的封包,如今攤放在迴轉壽司一般的捲帶上,露出來卻是脫線的內褲、二姨婆臨行前塞進去的保濟丸、為了減緩高跟靴子摩擦偷偷買來墊腳用的衛生棉條若干,眾目睽睽之下邊跟著輸送帶轉邊將一切往懷裡兜,保濟丸的氣味好濃好濃,恨的不是皮箱不夠厚,是忽然覺得自己生活很薄,被人看穿了底,遂有一種悽涼。

或有一天發現旅行箱超重了且驚疑到底帶了什麼,但翻出來都是各種藥品保養品整腸保健維他命A到E眼藥頭痛藥化妝水防曬乳BB霜CC霜雲南白藥軟便劑……

我們要求行李箱輕量,又冀求旅行重品質,精挑細選,掏了又掏,但行李箱裡原來不是生活的精裝版;檢視我們的行李箱,看見的不是自己的生活,往往是我們對生活的想像。想像日子裡可能會經歷的,可能需要,可能罹患,可能發生……醫藥沐浴,穿關配戴,一點隱疾,一些審美,幾種心機,萬般計較,明裡擺放是我們需要的,暗中顯現是我們以為要的,其實都是擺脫不掉的。以為是一場逃,天高地遠,其實始終貼壁靠著生活的裡。

假扮成另外一個人

我這一生都在打包。

日子把我裝起來。在異國的日子,言語不通,舟車不行,大雨把我圍困的時候,半路伸出大拇指也攔不到交通工具的時候,在那些行李拖住我們,我們拖著沉重自己的片刻,我會和朋友玩一個遊戲,我們彼此對望,規則很簡單,只有一條,「完全不做任何表情」,五官先有波動者輸。聽起來很容易,但實際相凝視不超過三秒,朋友總是一巴掌啪地直接掃過來,摸著辣辣疼著的臉頰,他理直氣壯地說,你又笑了。

我打開手機前鏡頭對著螢幕審視,改和自己對看,看久了,那人有點不像自己,遠了,陌生了,又覺得是自己了。這才發現,我不笑的時候,嘴角真的微微往上牽。彷彿手機內建程式,原廠貨才開機已經預設有個人正在看,從假想中他正投射而來的注視連結到自己的臉,就成了唇角揚起的弧度。未語先笑,想討好,不想得罪,就先把自己防備了,我把自己打包,我的唇角就是我人生的行李箱提把,多輕盈,不易為人察覺,可我提了一輩子。

不知道原本不笑的我是什麼模樣呢?那變成一種解體練習。哭不難,生氣哇哇叫也是輕易的,可要我不笑,想壓下挑起的唇角卻若舉千斤重,就算舉千斤重,雙頰肌肉顫啊顫,眼角逼出淚,那唇角依然是輕輕提起的。原來面無表情不是真的無表情,而當微笑成一種制式反應,還有什麼可以讓我快樂?

可那笑又多忽微,輕得很,卻不能輕忽。我這張臉偏是讓那唇角鎮住了。若不笑,多不安,面頰薄薄,心都像袒露了,一陣風,也就夠讓我吹走了。

我嘻嘻笑,我摸著熱辣辣可以清晰看到掌印的臉頰,一邊對朋友說你打得好。打得真好。竟還是噙著笑的。無可救藥。喔,藥還在一旁行李箱裡呢,什麼都有,總是在行李箱裡找不到想要的東西那刻才深刻感覺到,這就是旅行了。旅行少了藥,還在笑,人生只是無可救藥。

旅程中讀小說《天才雷普利》,雷普利在焦慮的時候最愛保養他的皮箱,小說這樣寫:「他向來十分寶貝他的行李箱,他喜歡擁有收藏,不必大量,而是挑幾樣永遠帶在身邊,有了收藏品,一個男人就有了尊嚴,這種尊嚴並非由外在的炫耀堆砌而成,而是由一種特質與珍惜這種特質的愛組合而成。收藏品讓他擁有存在的實感,也讓他享受自我存在感,就這麼簡單,這不是很值得嗎?世界上沒有多少人知道該怎麼生活,縱然他們有很多錢。享受自我,其實不用花大錢,需要的只是某種程度的篤定。」寫得真好,「挑幾樣永遠帶在身邊」、「讓他擁有存在的實感,也讓他享受自我存在感」,這樣四處走,也就哪裡都是家了。所以雷普利是真懂得人生的,他只是不懂人。該有的,他都沒有,所以他想去有。但有了也就是有了,隨時可以放棄。他甚至可以任意變成另外一個人,這就是小說裡反覆書寫的情節所在:「假扮成另外一個人」,甚至連此刻的他也可以是自己行李箱中的一樣收藏,可那提著自己的這個自己,又是誰呢?

如果有一天,我只能提著一只行李箱,我行李箱中的配件應該是什麼呢?

是什麼把我打包?

回到熟悉的聲音裡

想著想著,亂著亂著。旅行結束了。一週就這樣過去了,還是覺得燥。並不感覺回來。行李箱還相依在門邊,東倒西歪,家像荒野,也是亂,但就是沒外頭那樣亂好玩一把的。

那麼燥,興許是覺得吵。話忽然都聽得懂了,巷子轉角那家商店前大聲公兀自放送,「買到賺到買到賺到」,像重複一百年,到底賺到什麼,我哀怨地看著後照鏡裡的自己,你看吧,這就是我的平常日子。

就是這段時間,才特別對聲音敏感。這時候的聲音是有形狀的,啼時尖,憋時圓,尖了就悽厲了,帶點恨,柔了不免覺軟,有時渾,有時只是混沌,有些聲音帶著沉,沉到底了,就覺得厚,會撞人的,有些聲音則過高了,破了音邊緣還呈鋸齒狀,多銳,讓人想避其鋒。在返國的這段時間,聲音變得鮮明,它是有重量有質地的,很多時候,那是吵,更多時候,是太滿了。

忍不住想掏掏耳朵,那時忽然明白,在國外的時候,不想聽,就不要聽。因為不理解,再多再鬧的聲音,也當它是不存在的,所謂背景音背景音,聲音也可以只是背景的一種,和遠遠的山,山上的霧嵐,嵐後的天空一樣,如果轉過頭不看,不見也就是不見了。

但正因為理解,當聲音有了熟悉的語言,出現了意義,便賦予指標。它直直戳進耳朵裡,其實是進入腦海裡,從咖啡館隔桌男女碎嘴爭吵午餐內容,到巷口誰家媽媽對菜販討價還價,一旁商店懸掛電視裡正有主播細細碎碎描述新一波國際局勢發展,那時候,什麼都理解了,才有一種感覺,啊,我真正回來了。我和這個世界接觸面擴張到最大,我和世界沒有細縫,聲音裡什麼都告訴你。

有時甚至不是因為聽懂,而是因為你比懂更多。不懂,也聽得出情緒。不知所以,卻多了些預感。

髮廊裡抬起頭看到無聲的電視,裡頭人西裝筆挺對坐兩方,憑幾個手勢,搭配字幕,你知道攻防正烈,還沒聽論點,內心早有判斷,心血為之一沸。

午睡醒轉,從晴空下陽台欄杆的陰影外緣傳來叭哺叭哺聲。遠遠近近。忽然感到哀愁。

就是那時候,我知道自己回來了。回到熟悉的聲音裡,回到生活裡。

我在一個星期一的上午真的回來。離我回到這個國家來又隔了四天。

把自己裝進去,那時候,我才試著把行李箱打開來,竟然開始覺得放鬆,真悲哀,悲哀也是莫可奈何,近乎坦然了,在日子密密嚴嚴隔到密不透風且逐漸傾壓而來的陰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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