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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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度越系列】 施叔青/情隨事遷

2016/04/24 06:00

圖◎王孟婷

◎施叔青 圖◎王孟婷

自己將何去何從?寂生捫心自問。

他不能回覺泉寺。寂生無顏面對了悟禪師。

想當初,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老母親驟然去世,頓然失去生命的依據,眼見周遭兵禍,社會動蕩不息,饑荒連年,為躲避愈來愈重的賦役負擔,寂生起了削髮為僧,遁入空門的想望,在覺泉寺剃度出家,隨了悟禪師修道參禪,只可惜道行猶淺,修行功夫不夠的他,被指派南下江南,一個人雲遊在外,受到紅塵的誘惑,無法守護根門,攝心安住,很快被打回原形。

離開覺泉寺才短短幾個月,他簡直變了個人。變得自己都快不認識了。

出身寒門的他,在門閥觀念極重,士庶階級儼然畫分的社會,寂生做夢也不敢想像有朝一日,他會憑著身上的一襲袈裟,得以和高門士族平起平坐,筵宴應酬,效法高僧支道林,將佛學滲入清談,大談老莊式的玄化佛教,不只一次接受門閥貴族的邀請,造訪他們的名山別墅,湖境雅遊,受到老莊的自然觀與江南秀麗山水的啟發,寂生也禁不住寫起了玄言山水詩,抒發情懷。

江南之行,受到建康文人時尚風氣所趨,追求新創的書法字體,寂生也不能免俗地臨摹王羲之父子柔媚飄逸的行楷,縱筆揮灑張揚靈動的草書。

寄情詩詞美文、書法墨跡、竹林山水,他寂生走了全過程。只差不像那些貴遊子弟,講究姿容神韻,手持白粉,行步顧形,熱衷穿戴容顏細節,他也不曾和清談之士沉溺酒鄉,秉燭夜遊。

如果沒有離開了悟師父,繼續在覺泉寺修行,與僧團同修相互砥礪守持清規,他也不致於任情放逸,犯下淫戒。

「有善知識的引導,必能圓滿完成清淨的修行,能跟隨善知識修學,就有助於信、聞、施、慧等德行的增長與成就,就像月亮從初一到十五漸漸地變圓、變亮一樣。」

佛陀談到善知識與精進不放逸時,是這樣向阿難尊者開示的。

了悟師父就是他的善知識。

既然覺泉寺回去不得,他將何去何從?

寂生不想渡江南下,重回建康京城,再去與那些名士應酬,他對他們的言行不一頗感失望,看出這般清談之士既是置身功名利祿之中,對名利富貴不能超然度外,卻又手拿拂塵大作出世的玄談,他們既求聞達,又思隱逸,集尊顯的達官與清高的名士於一身,既不放棄在朝廷為官,卻又處處模仿林下名士的風流。

寂生也實在不想再去面對那些終日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一味講求姿容風度的貴遊子弟。

寂生取出被自己一折兩段的筆,起了到長安投奔鳩摩羅什的念頭,也許在他門下重操舊業,為大師抄寫譯就的佛經。後秦姚興把滯留涼州的鳩摩羅什請到長安,以國師之禮對待,請他住在逍遙園譯佛經,八百多位高僧走數百里、數千里路來投在他門下。寂生聽聞身軀高大魁梧的羅什大師披上紅色袈裟在澄玄堂口述佛經的風釆,新譯的每部經書義理圖通,文詞流暢,為舊譯所不及。聽說已完成了大部頭的《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正在著手翻譯龍樹論師的《大智度論》。

回洛陽後,寂生發願屏棄江南所沾染的俗世惡習,革除那些縱情輕浮的筆觸,回到先前方正凝重的正楷、隸書,一筆一畫符合經卷文字的書體,墨濃如漆,抄寫佛經,堅定對佛陀的虔敬之心,對治自己依然熾盛的五蘊。

正預備起程投到鳩摩羅什門下,寂生聽說這位大師有意離開長安回西域,後秦皇帝姚興以為他旅居異國,思鄉寂寞,強制他收下十名歌伎以繼承法種。羅什搬出逍遙園,門下不少弟子離他而去。

站在譯經台,羅什沉痛地對留下來的弟子們說:「譬如臭泥中生長清香鮮美的蓮花,希望諸位採取蓮花,不要挖掘臭泥土。」

寂生打消去意。

正在為不知何去何從而發愁,寂生收到顧迅的來信,這位與他親近的江南名士告訴他會稽閒居,一位擅長書法的友人,在自家別墅中製作精美的白紙,這名士臨摹王羲之的草書,寫在美麗的白紙上,著實賞心悅目,寂生回江南後他將帶他一起去參觀造紙過程,順便遊園。

寂生回憶他北上洛陽之前,那一次會稽之行。

會稽多山水。

寂生走在山陰道上,沿途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山水自相映發,令人應接不暇。他來的正是天月明淨,水淡而清的好時光。

當年逃避五胡亂華的戰禍,北方門閥仕族隨晉室南遷,偏安江南後,各自占地名田,封山錮澤,看上浙東會稽一帶好山水,在這裡鑒山浚湖,建立了無數山湖勝境,溪水迴流的莊園別墅,以供林泉隱逸,消遣隱居。

寂生前來造訪的這座莊園,占地廣闊,園中湖谷遍布,花果蔚茂,紅荷綠萍浮水,珍禽野獸散布其間。置身如此佳景,寂生不由得體會到時人詩句「林無靜樹,川無停流」的意境。

應邀而來的客人盡是江南的當世才俊,衣冠閒適,各自相聚,梧竹幽居亭內,兩個頭戴小冠的官吏正在下圍棋,一邊下棋一邊談到各自正在修撰的祖譜。仕族南渡後,修祖譜寫家史成為一時風尚,至今方興未艾,南來後對以往家族的歷史、聲望事蹟更為重視,無不千方百計追溯到華北歷代以前列祖列宗的豐功偉業,以祖譜家史奕世載德,恩顯父母,紀念先人。

太湖石旁棚架綠蔭下,圍坐幾個雅士,手持精美的青瓷茶碗,閒坐啜飲新摘的雨前龍井,又輪流傳觀剛出窯的茶具,對那件醬色釉斑的茶杯的釉色嘖嘖稱奇,杯上紋飾覺得頗為別出新裁。

茶客們遙望八角亭內名士清談玄義,說得正興起,手中拂塵滿天飛,旁邊幾個不懂清談辯論的,只會呆著臉。

「大書法家王羲之議論:名士清談尚虛言,會誤國誤民,此言當真!」

這位茶客的說法立刻引來反駁:「謝安以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

茶客們紛紛附合。

荷花池畔長堤「行散」的個個寬衣博帶,迎風疾走,他們剛服下寒食散,藥性沒散發不得休息,必須來回走路,端午剛過,敞開衣領,袒胸露脯,似乎還嫌熱,腳下不穿鞋,而是趿著屐透風。寂生聽說服用五石散,渾身發熱,必須吃冷食,用冷水澆身,所以稱為寒食散,只有一樣不能冷吃,那便是酒。

一陣清風吹送過來悠揚的樂音,擅於音律的雅士在撫觴鳴琴,絲竹並奏,清越的笛聲凌空拔起,迴盪山谷,寂生屏息傾聽良久,但願此時有長簫在手,可以與笛聲應合,敘述中懷。

笛聲繚繞山巔溪谷,久久不去,聽久了,漸漸聽出尾音帶著一絲淡淡的悲涼哀感,吹笛者藉著樂音彷彿在訴說著人生哀樂相隨的感慨。與寂生同坐聆聽笛音的名士,本來個個以手按膝輕輕打著節拍,與內心感情相應,聽著聽著,不知怎的,一股閒愁無端地湧上心頭,不約而同的輕聲歎息,其中兩位還仰歎低泣了起來。

寂生冷眼旁觀,眼前這群溺酒嘯遊的名士們,個個聰慧過人,生活優渥,富足無缺,他們眷戀人生美好的事物,娛目歡心,盡情享受,嫌晝短苦夜長,索性秉燭夜遊,及時行樂,把有限的時間過得有聲有色。

這群生活在富貴安樂中的門閥貴族,表面上看起來放浪灑脫,輕視一切世俗瑣事,其實內心深處卻強烈地執著人生,骨子裡深埋巨大的恐懼與煩憂,身處王朝迭更、兵戈不息的時代,身家毫無保障,命運是如此不可捉摸,易落易散的人生哀樂無常,使他們無可避免地感悟到生命如朝露般的短暫。

他們對千古以來人類共同的悲哀,缺乏理性的觀察,而是出自直覺的體認。

茫茫生死事難知,碌碌終生何所得,此心安不得。

寂生看到了名士們對生命本質的驚懼惘然不安。

放下顧迅的信箋, 從書匣中寂生取出《蘭亭序》的書法摹本,有次他應顧迅之邀,到他府上品茗欣賞收藏的名家書法,臨別這位江南才子把他臨寫的《蘭亭序》相贈做為紀念。

寫得一手俊秀好字的顧迅回憶少年時勤練書法,家中的衣帛,都先書寫後再去搗練。

「家後院有一個池子,我天天臨池學書,想效法大書法家王羲之,在他住處的小池子洗筆,洗久了,變成一池黑水,現在想想實在自不量力啊!」

顧迅遺憾自己其生也晚,沒能趕上永和九年,會稽山陰蘭亭曲水流觴修禊雅集。那年三月初三,王羲之、謝安、孫綽、支道林等四十一人在傍山帶江的臨流聚會,謝安形容當時情境:暮春和氣載柔,乃攜齊好散懷一丘,森森連嶺,茫茫原疇,迴霄垂霧,凝泉散流……

修禊當天,王羲之趁著酒意,用鼠鬚筆在蠶繭紙上,為當日三十七首詩編成集寫《蘭亭序》。

「完成了這幅曠世名作,聽說他酒醒後再寫了幾十本,都不如第一次,」顧迅告訴寂生:「我看了坊間流傳的抄本,三百二十四字,字字遒媚勁健,體勢自發,濃纖折衷,實在妙不可言!」

一直以來寂生只顧玩賞王羲之超逸高妙的書跡,從未閱讀序文的內容,展閱細讀之下,寂生感慨不己:「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然而,歡樂的情緒卻未能持久,酒後的王羲之感慨人生哀樂相隨,無端憂思奔赴筆下,從自然的美景體悟到人生無常,情隨事遷,變幻莫測,曾經喜歡的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生命有限,「修短隨化,終期於盡」,王羲之看到了人世的倏忽,光華榮盛背後的虛幻。

序文結尾,令寂生讀來心驚不已:「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後人看待今人,就像今人看待前人。時代變了,事態也不同了,可是能觸發人們情懷傷感的原因還是一樣的。王羲之認定後世也將對這次集會的詩文有所感慨。生生世世的人都在重複相同的經驗感受,面對無常的人生,只有沉浮於苦樂相隨之中,不斷地輪迴。

那次會稽遊園,溺酒嘯遊的名士們與蘭亭修禊的詩人們一樣,都在感時傷懷中,發出對人生無奈的感慨。這些深感無助而陷於迷惘不安的文人名士,他們不是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所在,卻始終執著於世俗間的幻境,不願看破覺悟,使自己從生命的輪迴中解脫出來,而是一代又一代從無明到老死,一直流轉不息。這些人並不想從生命中尋找解脫,他們只想達到精神上的自由解放。

佛陀跨越了長久以來一般人所無法超越的,祂看到了生命的真相,視人生為苦諦,世間一切現象都是變化無常,順心的喜樂遲早要消散,轉而生出憂悲惱苦,離貪斷愛才可以斷生死輪迴。佛陀教人們捨棄對世間名利情愛欲望的執著,解除外在的粘縛,開啟心靈的喜悅,往內探求生命的本質,盡去人生的葛藤才能發現內在的安穩之道。

學佛的終極目標是要了生脫死,寂滅解脫。寂生記起當年他剛出家為僧,覺泉寺的了悟禪師告訴過他:道家的修證還是沒離開三界生死輪迴,老莊追求的渾然忘我之境,只證悟到境界中的無欲和無色界,還是不夠究竟。

平生首次,寂生有了深刻的覺醒,離生死六根清淨才是他此生唯一的願望。他下了大決心先從廣讀佛典開始,解行雙修度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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