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自由副刊〕
大的在後頭斥責:「我叫他不要亂看了!」
「不要吵鬧,語言是用來溝通的。」拉莫札西抬手制止二人。「先進來吧。」
他收拾書本雜物,騰出位子給他們坐,自己則脫下那雙保養得宜的白色品牌運動鞋,在床上盤腿坐好。「能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你完啦!」大的那個沒有坐,站在身後搥了小的一拳。「快點懺悔。」
「對不起。」小的那個說:「我只是想知道禿鷲在幹什麼。」
「好奇心是很珍貴的東西,我不會責備你。」拉莫札西將運動鞋翻過來,拿一根牙刷清理鞋底溝紋中的泥土。「你倆還在上學?」
「放假了。」大的那個解釋:「我們是瑪洛那邊的。」
「沒事,有些東西學校老師也教不來。」拉莫札西低頭微笑。「孩子,不管什麼樣的人,離世之後,身體就是空無一物的皮囊,沒什麼好怕的。」
「那些是什麼人?」
「是一些死在山裡的無名者,有好心人送來這裡,讓我給他們念經。」拉莫札西撢去衣上泥沙,將鞋子翻過來,換一支乾淨牙刷,沾點水擦拭正面。「肉身死掉之後,靈魂會進入中陰狀態,念經的意思是告訴祂們,投胎時不要迷惑於下三道的微光。只要轉生人道,下一世就有修法證悟的機會。」
「可轉世之後,這輩子的事就全忘光了。」小的說。
「人活著就一直在遺忘了呀。」拉莫札西發現有塊油漬清不掉,便皺起眉頭。「感官記憶會消失,業報會累積,所以人活著不能只看這一世,要為以後做長遠的準備。」
「阿卡說的很有道理,喂,你有沒有在聽?」小的見大的站在窗邊發愣,對他說:「阿媽說,殺生會下地獄的。」
「阿媽真有這樣說?」大的看向窗外。
「有。」他說:「你從來都不認真聽阿媽說話。」
「阿媽說的不一定都對。」
「吵鬧對學習沒有幫助,我說過了。」拉莫札西注意到自己的焦躁,便放下鞋子,試圖平靜。「殺生確實是很不好的罪孽,你們阿媽既慈悲又有智慧。」
「如果殺生是為了救人呢?」小的問。
拉莫札西穿上鞋子,起身取一卷《阿含經》,隨意翻了幾頁。「這就要看是善業多一點,還是惡業多一點。佛法不是故弄玄虛,也講究科學的。」
「佛菩薩也要降妖除魔。」大的插嘴:「你的問題對阿卡來說很無聊。」
小的不理會,又問:「我們怎麼知道一個人是善的或惡的?」
「如果惡業太多,死後禿鷲不會吃他的心臟。」
「但肉身不是空無一物的皮囊嗎?」
「有些東西解釋起來很複雜。」拉莫札西闔上經書。「反正世界有它的道理。」
「好的。」小的安靜片刻,又問:「如果殺生的人是自己阿爸怎麼辦?佛菩薩也要降妖除魔嗎?」
「你問題太多了。」大的那個說:「阿卡,這傢伙喜歡胡思亂想。」
「不要插嘴,我在向阿卡學習。」
「你的問題確實很多。」拉莫札西摸他的頭。「這是好事。」
「阿卡說學習是好事。」小的繼續問:「好人是不是一定有好報?」
「孩子,不用什麼事情都懷疑。」拉莫札西搔了搔臉頰,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又放下。「所謂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心所捕捉到的任何現象都只是因緣流動下的剎那交會,沒有固定不變的本質,或者說,本質是純然的『空』,執著會成為苦的根源。佛法就是要教人們看透這一點,得致解脫。」
「我有點聽不懂了。」
拉莫札西也在思考自己的說法,順手拿幾部經書放在小的面前。「知識都寫在裡頭,我沒辦法全部講給你聽,但你可以自己找答案。」
「我看不懂經文。」
「學習永遠是自己的責任。」他說:「經書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寫的,裡頭一定有你在找的答案。」
「尊敬的阿卡,再讓我問一個問題就好,這很重要,但我來不及學會念經。」小的說:「聽人家說,城裡人有的是科學,什麼病都可以治好。那如果一個人因為殺生的報應快要死掉了,科學也可以治好嗎?」
「你這小孩腦筋很靈活,很好!」拉莫札西搓揉南木卡的腦袋,力道相當重。「這麼說吧,不是什麼事都有道理可循,如果有人告訴你每個問題都有正確答案,那就一定是個騙子――你難道覺得我是個騙子?」拉莫札西冷汗直流,看到南木卡面無表情地搖搖頭,便抓住機會下結論:「可也不必迷惘,只要用心觀察,世界隨時都在呈示真理,譬如說……譬如說外頭那些禿鷲吧。」
當他帶兩人走出屋外時,竟發現天葬台上一片冷清,屍體被分食殆盡,禿鷲也一哄而散了。他不知道明天儀式怎麼繼續下去,但現在無暇懊惱,兩個少年還在等他說話。
「如你所見。」拉莫札西眺望空蕩蕩的天葬台,以一貫莊嚴的語調說:「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