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 圖◎唐壽南
阿妹是一隻貓,我們相識於2009年,直到她2019年病故。我將她火化後,收置細碎骨灰於家中。倏忽一年,我想她寫她,已有一些了,卻仍有兩三事如在眼前可追敘。
謎團
曾經帶阿妹去看醫師時,醫師說阿妹已經結紮了,是誰給她結紮的呢?是之前餵食她的提姆嗎?不是。是動保所的志工嗎?也不是,因為阿妹的左耳並沒有被剪去一角,也就是沒有被TNR(Trap-neuter-return,捕捉、絕育、釋放)的記號。那麼,是這郡縣的某一戶愛心人士嗎?或者,阿妹原是有家的,是那家人給她結紮的嗎?
阿妹原來的家在哪裡?
那是一戶什麼樣的家?牧場農舍?木造平房?石磚大屋子?
那家人又是做什麼的?是工人?是教授?或是退休獨居的老婦人?
若是有家,又為什麼流落在外呢?是自己出外散步,不小心走遠了,回不去了?或是被住在城裡的家人遺棄到郊野了?抑或是她隨那家人出遠門,途中休息時,為了追一隻蝴蝶而走失了?
她出生時有幾個兄弟姊妹呢?在提姆叫她皇后(Queen)前,她又叫什麼名字呢?她自己最喜歡的名字又是什麼呢?
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出現在木屋外的區域,至少有一年了。這一年,她在屋外求生,一定歷經秋霜,冬寒,春冷――那是北緯41.3度,如中國東北,日本北海道的秋霜,冬寒,春冷。秋夜冰涼如水,霜氣凝面瑟瑟。冬日極地風旋,大地枯朽嚴寒。春天或者料峭冷面,或者陡然和煦,無常不定。比如我是她,瘦弱孤單如此,該如何忍耐度過這些日子?
提姆說:「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She is a tough girl.)
即或這樣,我想一想,仍覺得心疼,覺得不可思議。而她到底活過來了,而且活到與我相見,然後帶著傷,一個月後,來到我在伊利湖畔的公寓。
這是我與她所住的第一個家。
她渴望進入的那棟木屋,改成我一個單身漢所住的地方。我沒有介紹我自己,她也沒有告訴我她的身世,但我已決定跟她生活在一起。我與她就構成了一個家嗎?家是什麼?愛是什麼?
只能說,是命運將我們牽繫在一起,從今往後,我們盡力彼此接受,相互包容,也終究不棄。好嗎?
無情亦有情
阿妹是寵物嗎?
朱老師不喜歡貓,他常公開說貓的壞話,嫌有貓的家味道不好。他更嫌棄貓的個性,說貓自私,哪裡好就往哪裡去,從不在乎別人――其實別人,就是指施恩給牠們的人。他不喜歡人養貓,親近貓,像怕被貓帶壞一樣。朱老師喜歡狗,說狗忠心,對主人有認定。
朱老師明明知道我有阿妹,卻仍然對我說這些話。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有一個身分,就是我的老闆。所以他說狗好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希望我們像「狗」(若我是老闆,大概亦復如此)。
我也喜歡狗,誰看了忠犬八公的事蹟,能不泫淚呢?
阿妹身為貓族一員,已經被貼上不忠不義的標籤,這樣的她還值得愛嗎?或說,這樣的喵星「人」還算是人嗎?
換個角度再說,「忠義」是生而為人的標準嗎?人應該像「狗」一樣,任人玩罵,給人欺負,也要低頭哈腰,擺尾乞憐,一路追隨到底嗎?「施恩者」應以什麼自居?施恩者到底該握有多少「權力」?人類社會對施恩者的「美德要求」又應該是什麼?
我是阿妹的主人,或她的施恩者嗎?阿妹應該對我忠誠嗎?即或我得罪了她,她也用高亢的聲音表達不喜歡,用低鳴嘶吼的語言顯示憤怒,甚至張爪作勢要攻擊我,抓我,讓我後悔莫及。而這些,在我看來,是再正常不過了!
阿妹沒有權利為自己尋找更好的幸福嗎?
現實中,她是被我這「施恩者」給囚禁起來,當然也被豢養起來了。她沒有能力罷免我,也逃不出去。就算她有再多的計畫,仍是被我牢牢抓緊在手中,控制在我的權威之下。這是幸福,或是她的悲哀?如今我們因為給了她一口飯吃,就可以視她為玩物,就不准她叫,不准她說出怒言嗎?!
我雖也幻想阿妹能像《遇見街貓Bob》(A Street Cat Named Bob)那樣,給我帶來人生奇遇,以寫出暢銷書,拍攝電影,賺進財富來「報恩」,但我終究覺得自己過於傲慢,為自己懷有施恩者的貪婪,而感到羞愧。
難道她給我的還不夠多嗎?
她帶給我的喜樂、安慰,和終年不斷的陪伴,難道不是財富嗎?哦!她給我的比我給她的,永遠多了太多。(謝謝你給我這麼多這麼多這麼多!)
她也不記恨,有時生氣了,一臉奧嘟嘟,過一會,我哄她,她也就接受了,讓我攬在懷裡。她雖不用熱烈激昂的詞彙,用豐富誇張的情緒,用忠貞感人的行動,來做為她的文本,但誰能說她是絕情的?
貓看似「無情」卻非「絕情」。無情是不動聲色,冷靜觀看,了然於心的有情。絕情是逆著心走,徹底斬斷情念,封鎖自己與他人。阿妹不懂忠義,不能捨身救主,不願使自己受半點委屈,她總是最能分辨人情事物的好壞的。她的情是照著自己意思走,不是按你的規矩來成方圓。
她若以千嬌百媚來依蹭你,那是她賞你的,你要回報的。
她的世界乾乾淨淨,兩不相欠。
不!到底還是我欠得多啊。
放生嗎
不曾見阿妹如此暴牙咧嘴,一瞬間黑化成小魔鬼一樣的面孔。
那一天,她被套上牽繩,帶到後陽台的木欄平台上,因為聽了朋友說,後院草地上的大自然氣息,可以給阿妹帶來正能量。阿妹一向不願外出的,好比去年冬日高照時,她被我抱著坐在前廊上曬太陽,才出門就撒尿,硬把她撫壓在我身上,仍顯得一臉不安。她的意思很明白,要回家,外面怕怕。
雖說怕,但搬來樺木街的時候,有一年夏夜,她也嘗試到前廊上來散步。她走著聞著,突然一個快步,從木欄的間隔中跳出去。她躲在廊底下,捉不回來,也喚不出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聽見我喚她,也知道我擺出罐頭來,卻依然不受吸引,堅持待在陰暗雜蕪的廊底下。門前有路燈,樹影幢幢,涼爽氣息。我坐在前廊上,不知該繼續等下去,還是讓她選擇自己的道路?
放棄吧!不,再試一次。
她又聽見我的呼喚,也看到了熟悉的罐頭,正要出來時,見我想捉她,又躲回去。她不認得我嗎?或她不想認我了?她是決心盼我放棄她嗎?唉!我退了兩步,蹲在地上,安靜等她。
不久,她又出來,想吃罐頭了。這次我讓她好好吃幾口,就一把衝上去,捉住她。她到我手上,也不甚掙扎,就結束了這場驚魂記。
而這次,大白天的,她在木欄上走的時候,我隨著她,但是她立刻面露極度凶相,牙齒牙齦完全曝出,並用高亢尖銳的聲音,嚇阻我,排斥我。我想摸她,她甚至幾乎失控要抓咬我。那一刻,真有那麼一刻,她看起來像一隻瘋狂的小野獸,小惡魔。
她不認我,也不認這個家了。她的態度不明,卻似乎是要我「放生」,讓她回歸自然,同時在自然中走進死亡。這是對的嗎?我應該這麼做嗎?如果這是她要的,現在我就放手吧,是嗎?
她最終還是被迫回到屋子裡來。一回來,就變成那隻溫雅又楚楚可憐的家貓。那麼,到底哪一個她才是真的呢?
也是在這幾天,我有日跟家人在線上說話,語氣一時激動起來,分貝拉高,她即刻快步走來,拉著我的手臂――是的,就像人拉著人的手臂一樣,眼神憂心忡忡,勸我冷靜下來,這樣不好。
我摸著她,又摸著她。
她看著我,又看著我,直到我們溫柔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