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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張曼娟/狡兔與飛鳥之歌 - 3之3

2024/03/22 05:30

圖◎吳孟芸

◎張曼娟 圖◎吳孟芸

第三章 呂雉

「雄雉于飛,實勞我心」

今天試了新裝,黑色禮服,領口與袖沿上,都繡上了祥雲圖樣,細細密密的繁複,用的是最上乘的絲線,光澤閃動卻又隱密,因為我挑選了黑線,而不是金線的緣故。我為自己設計的款式,不再是雜色,而是黑,最貴重的顏色。以前,當我是呂雉的時候,就像一隻野雞,豔俗的衣著與配色,受盡冷落和嘲弄。

但,我現在是呂后,大漢王朝的皇后。我要穿上最尊貴的禮服,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說我想說的話,做我想做的事,無人可以阻擋。連大漢天子也不行,擋我者,死。

「太子候旨。」侍者輕巧走來,如同耳語一般。

「傳。」我說。

從銅鏡中能看見侍者的畏懼,他們眼中的我,就是個十惡不赦的蛇蠍毒婦吧。我撇了撇嘴角,令人恐懼,總比任人欺凌要好吧?好很多。

他們都懼怕我,韓信死前的驚怖眼神,不是因為死,而是因為我的出現。他真的非死不可嗎?劉邦問我:「天下已定,大漢初成。妳何以如此狠毒?韓信是功臣,朕已削弱他的爵位,拿走他的兵權,為什麼還要殺他?」

天子好威儀,天子好仁慈,但我深知他是怎樣的人,他的無賴與深沉,薄情和寡恩,我太熟悉了。還有他的恐懼,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我都知道。

「皇上確定他不會反?既然如此,何必削爵位、褫兵權?」

劉邦別過頭去,沒有說話。

「皇上本來就想除掉他,我只是代勞而已。」我微笑著說。

劉邦皺眉,他嫌惡地擺擺手,命我退下。

在他眼中,我已成了臭蟲或田鼠一類的惡物。他另有所愛,神魂顛倒地愛著戚夫人,他愛她的年輕,她的嬌媚,她的美貌,她全心全意地侍奉他、討好他。第一次見到那女人坐在他的膝頭,用湯匙餵食他羊乳羹的時候,我感到震驚,隨即一陣噁心,並不是因為羊乳的腥羶味,而是因為劉邦涎著臉的猥褻,曾經是我很熟悉的。

當年我還未滿二十,也是地方上數一數二的美人,父親見了劉邦便驚歎於他的面相,將我許配給他。我們的初夜,他將我摟進懷裡,也是這樣涎著臉叫喚著:「小野雞,小野雞。」我比他小二十幾歲,確實是小,雉這個字,就是野雞,但我不喜歡他的聲音裡濃濃的情欲,將我生吞活剝。

嫁了他才知道他比我想像得更窮,除了亭長的公務,每天與朋友鬼混,為了養家,白日裡我辛勤勞動,農桑耕織,忙到天黑,好不容易歇息下來。劉邦酒醉回到家,掀起帳子便「小野雞欸,小野雞……」地叫喚著,雖然我不喜歡他的酒臭氣息,不喜歡他的粗鄙,但想到他是我的終身倚靠,便動情地攬抱住他汗溼的胖大身子,配合並應承著他的喘息。

在那樣的某些夜晚,我不只是孝媳、賢妻和慈母,我也是一個女人,是一個被丈夫愛著的女人。

他曾經因怠忽職守,逃進山中隱藏,我得偷偷上山為他送酒食與衣物,山路狹仄難行,我的鞋子破了,腳掌被石子刺得鮮血淋漓。他見到狼狽不堪的我,只問了一聲:「沒人跟蹤妳吧?」

我的傷,我的辛苦和擔憂,他並不在意。吃飽喝足便將我推倒在草叢中,肆意而為,風聲咻咻在耳邊,我們是患難夫妻,哪怕是在如此窘迫的時刻,仍要歡愛。他永遠都會愛我的吧,我為他奉獻了一切,毫無保留,他如何能再愛上別的女人?我的激情被點燃,身體裡最濃烈的愛意淹沒他,也淹沒我自己。

劉邦跟著兄弟們投入反秦大業,臨走前一晚,他也將我抱在膝上,把頭埋在我胸前,喃喃地:「我把爹娘和兒女都交給妳了,我的身家性命,都是妳的了。」

「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只要有命,我必然回來。妳爹不是說我命格不凡?若我掙得一個王,妳便是王后;若我有朝一日當了皇帝,妳就是皇后。」

「白日夢!」我拍打他厚實的手背,這些不切實際的,我都不在乎,只希望他平安歸來,只希望與他白頭偕老。

他這一走,我們七年沒再見過面。他與項羽一起打天下,而後又反目,成了項羽的威脅,項羽抓住我和老爹爹當人質,我以為自己真的要死去了。但項羽待我和老爹十分敬重,他稱呼我「呂夫人」,衣食用度並不匱乏,在楚營之中,我反而過上了不再勞苦奔波的日子,還有幾個侍婢伺候。我想過要逃走,無奈老爹不良於行,他曾對我說:「雉兒年輕力壯,找機會逃走吧。不用管我。」

老爹待我像女兒一樣,我又答應了劉邦替他守護家人,怎麼可能棄他於不顧。我們就這樣被軟禁著,來到第二個年頭,不知道失散的兒女是否還活著?不知道楚漢兩軍的戰事會如何發展?不知道我們夫妻是否還有重見的一天?我的頭髮漸漸花白,面頰凹陷,倏忽老了。

那一天,看管我們的楚軍官長突然改換了臉色,綁起了老爹,將他押走,我急忙跟在後面,懇求地拉住官長,問他們意欲何為?官長告訴我,楚漢對峙,項王要用劉老爹為質,逼漢王劉邦投降。

「綁我吧,我是漢王結髮妻,又是孩兒的親生娘,你們綁了我去?」

官長搖搖頭,似是歎了一口氣:「綁妳沒用啊,夫人。」

綁我沒用?怎麼會沒用呢?見到劉邦和戚氏的時候,我明白為什麼沒用了。他早有了新歡,這新歡朝夕相隨,恩愛情濃,還為他誕下一個備受寵愛的兒子,取名如意。我和我的兒女,都是無關緊要的人了。

那一天,我跟在老爹身後,上了城牆頭,看見一個煮著沸水的大鼎鑊,老爹抖得像個篩子,鼻涕眼淚流了滿臉。

「兒啊!救我,救救我!」

不遠處的城牆頭上,站著一群人,「漢」字旗在風中搖動,漢王劉邦算是闖出名號,飛黃騰達了吧?然而,他的兒女失散,不知去向;老父與妻子淪為階下囚,我一直以為他會想辦法營救,他卻什麼都沒有做。

「漢王!」我奮力大喊:「救我們,救老爹!」

對面牆頭一陣騷動,而後安靜下來。那一排穿著盔甲的男人,我無法辨認,誰是劉邦?劉邦到底在不在?

「劉邦!看見了嗎?」項王的聲音極具穿透力:「若不投降退兵,我便烹了你的父親。」

我轉頭怒視項羽,心中充滿恨意。自稱西楚霸王,卻只能對一個垂暮老人下手,算什麼英雄?

「霸王啊!」劉邦濃濁的嗓音傳來,確實是他,雖然六年多沒見,確實是他。我爬起來,攀到牆頭,想看清他的樣貌。

「我們曾經結拜兄弟,我的爹就是你的爹,你要是烹了你的爹……」他譏誚嘲弄的笑聲傳來:「別忘了分一杯羹,給我嘗嘗。」

這句話像鋒利的大刀劈開了我,這是一個人會說出來的話嗎?這是我的丈夫說出來的話嗎?啊!啊──

我崩潰地、失控地、撕心裂肺地叫出聲,在這寂靜的天地間,我的痛嚎成為無比尖銳的哀音。

我恨死劉邦,如果他在我面前,我會殺了他,這個狗彘不如的禽獸,我要殺了他。

劉老爹的命留下來了,而我在楚營病了一個月,他們說是給嚇病的,但我知道,乃是對這個世界的絕望所致,心如死灰,藥石罔醫。

直到我見到了項伯,他偷偷傳來一紙書信,是由劉邦最信賴敬重的張良所寫的,寥寥數語,已經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夫人摯愛,平安在營,必有相見之日。祈珍重。」

原來,我的兒女還在人世,已回到他們父親身邊,為了我的孩子,我必須好好活著。這是我頭一次感到被撫慰,來自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他在信末的簽署是子房。子房,默念著,從那時候我就記住了這個人。

盈兒靜悄悄走到我身邊跪伏在地:「兒臣參見母后。」

我命他平身,他仍低著頭,並不看我。我最鍾愛的兒子,我努力活在人世間的唯一理由。他的面容秀雅,舉止溫和,他也怯弱仁慈,敏感而富同情心。人們說他像我,他像的是少女時代的我。我倒是看見他就想到曾在屋後圈養的那群兔子,兔子多麼柔弱可愛,但我養牠們為的是皮毛,我需要養家活口,我必須屠殺牠們。有一回,我剛剝開兔皮,鮮血淋漓,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啊。」我知道是盈兒,小小的他趴跪在地上,我想靠近,他渾身發抖,縮進牆角。在他眼中的母親是什麼形象?我心知肚明,但我不能介懷,為了我的兒女,我屠殺兔子不眨眼。可能威脅到我兒帝國的功臣,我也絕不手軟。我是一個頑強的母親,不是一只母兔。

「盈兒又消瘦了。」我伸手碰觸,他閃躲開來。

「太子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我挺直了背脊問他。

「留侯不會來的。」盈兒低聲說。

「那戚氏謀奪后位,是子房叔叔替我上諫,才保住為娘的后位。戚氏與如意謀奪你的太子之位,我絕不能令她得逞,子良叔叔定有良策。」

「母后聖明,兒其實無意於太子……」

「閉嘴!」我陡然打斷他:「我們母子二人吃了多少苦,才能走到今天。抬起頭來!抬頭!」

我拽著他來到銅鏡前:「看清楚,你額上的傷痕,那是你父親兵敗撤退時,嫌你們兩個孩兒拖累他,三番兩次把你們扔下馬車,不顧你們死活……你都忘了嗎?」

銅鏡裡映照的是一對離心離德的母子,母親的憤怒與兒子的哀傷,摧人心肝。我閉上眼,拍撫他的背,安慰他:「別擔心,你父皇想廢了你,立如意為太子。」

我冷笑:「我不會讓那個賤人『如意』的。等到留侯來了,他會想辦法的。我們等他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盈兒喃喃地念著,當韓信與彭越相繼慘死,民間便傳唱著這樣的歌謠。

可是,聽見這幾句話從盈兒口中說出來,還是傷了我的心。他難道不明白,這一切作為都是為了他?

「所以,他不會來。」盈兒的語調淡漠無情。

「你,退下吧。」這樣的隔闔已經是無法修復的了,我感到深深的孤獨。

盈兒走後,我頹然靠坐在榻上,我知道子房與他人不同,大漢建朝後,有功的臣子與將軍,大討封賞爵位,只有子房要求到留地為侯。劉邦問他:「留地小而微,為何討要留地?」

子房說道,那是與皇上相遇的地方,永銘於心。

這使我想到第一次見到子房的情景,從楚營復歸漢營,見到一雙兒女後,我便邀子房相見,早聽說劉邦對他心悅誠服,稱讚他「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再加上他傳遞的那封短箋,使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當子房恭謹地向我走來,行禮如儀,我的心中轟然作響,無比駭異,久久說不出話來。

「夫人,您受委屈了。」他說。

不,不是他,是她。她竟然,竟然是個女子。

我仔細打量她,她的鬢角是黥上的,她的舉手投足,談吐氣質,都那麼神似男子,但我明確感知到,她是女子。她好大的膽子,竟以女子之身,做出男人也做不到的事。我壓抑著情緒,控制著微微顫抖的身體。

「跟在漢王身邊,意欲何為?」我從眼角看她,難道除了戚氏,還有一個張氏?劉邦身邊哪還有我的立足之地?

「子房與漢王相遇於留,漢王乃是子房的知音。我本欲為韓國復仇,殲滅暴秦,如今,一心助漢王稱霸天下,令百姓安居樂業,余願足矣。」

「漢王是否知道?妳,妳其實是……」我哽住沒再說下去。

子房震動地望著我,沒有開口。

在那沉靜的片刻,她知道我知道了,但她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她。

如果當年的我也有那樣的機遇,改換男裝,成為一隻色彩輝煌,振翅高飛的雄雉,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了。如果她也像我一樣,出嫁成為人妻、人母,是否也只能如此度過庸碌悲傷的人生?

「子房。妳寂寞嗎?」

「生而為人,難免寂寞啊,夫人。」

「子房,可有遺憾?」

「便是死於此時此地,亦無所憾。」

她以為我要戳穿她,她以為我會處死她,因為我知道了她的祕密。但我不會,我想起了一個人,項伯。鴻門宴時通風報信,奮不顧身,當我在楚營將要死去,他為子房遞信給我。

「項伯是何人?」我問。

「項伯,是子房的生死之交。」

子房真是幸運,當個男人,得到知音;做為女子,能有同生共死的心靈伴侶。而我沒有知音,更沒有心靈伴侶。

「夫人,因何憂傷落淚?」

我流淚了嗎?是的,我流淚了,為了她,也為了我自己。

「當個男子,可以安邦定國,輔弼君王。當個女子,就只能是個女子,以色事人,諂媚承歡……」

不會的,我不會戳穿她,不會毀壞她想要的人生,那是我想要而不可得的。

「夫人不可喪志,既有公子,待漢王競得天下,必大有可為。」子房凝望著我,一句句地說。

「願得子房為知己,有朝一日,助我母子。」

「夫人不棄,深謝夫人。」子房恭敬行禮。

這是我們的盟約,女子與女子在暗黑的時代,相互理解,彼此支撐,絕不毀棄。

盈兒哪裡懂得?在他看來,子房已避禍遠走,豈能再自投網羅?但我並不是要網住子房,而是要藉著她的翅膀,助我兒高飛。我自己是飛不高,飛不遠的雌雉,但我知道天地間有鴻鵠。

日已西斜,為何子房還沒有來?難道她對我感到失望?誅殺功臣的呂后已不再是困坐愁城、孤苦無依的女子?她若不助我,我們母子必將死無葬身之地了。

「報。」侍者來到門邊:「留侯求見。」

她來了,她帶來了我的希望,她果然來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讓胸腔中的躁動稍稍平復,瞥一眼銅鏡中的自己,按了按鬢邊的髮絲。「傳。」

同時,忍不住地迎向前去,迎向子房,迎向我的命運。每一步都那麼穩當,那麼確定,此刻的我充滿力量。●

──本文參考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第七;〈高祖本紀〉第八;〈呂太后本紀〉第九;〈留侯世家〉第二十五。(如有雷同,絕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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