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譽翔
我七歲那年從高雄搬到北投,沒多久,李登輝出任台北市長,下令廢娼,北投原本盛極一時的酒家因此紛紛歇業,從此步入了沒落蕭條。所以我成長時期的北投不但不見繁華,還多了點城市邊陲所獨有的、浪蕩落魄的氣味。
然而年輕的我卻最愛在北投公園漫遊,不是愛它的歷史――當時對於它日治時代的豐功偉績,我根本渾然不知,而1913年為迎接皇太子裕仁而打造的溫泉池,更是一座被人遺忘了的廢墟,我幾乎天天打從它的斷井頹垣走過,卻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彷彿是誤闖了《聊齋》之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更不要提如今被票選為世上最美麗建築之一的北投圖書館了,在那個年代,還只是一棟毫無特色的水泥樓房而已,躲在叢樹環繞的公園深處,在夜裡點起日光燈時,一片慘白,更是顯得鬼氣森森。
但我卻愛這樣的不修邊幅的野性,公園花草乏人打理,年久月深,樹木像是化成了憤怒的老人,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枝條和藤蔓。每每我在榕樹垂下的氣鬚之間穿梭,就不禁想起了小時候曾經聽外婆說過,每一棵榕樹上面都坐著一個女鬼,而這傳說沒有根據,卻在我心中生了根,始終不能忘記。榕樹的氣鬚拂過我的手臂,我不禁頭皮一陣發麻,起了全身的雞皮疙瘩,但是不敢抬起頭來,怕看見了躲藏在樹梢之後的,那一張幽冷的鬼臉。
不知是否因為地緣,我大學時代的男友也是北投人,但他住在舊北投,母親又在知名的「牡丹莊」廚房工作,比我更是道地的北投。年輕人愛夜遊,我們幾乎每晚騎著摩托車沿著北投公園旁的光明路,一路向上騎入山中的小徑,有時就這樣晃蕩終夜,或在「牡丹莊」快打烊時刻,彎到它的後門,按了電鈴,而他母親就會悄悄出來,塞一包客人沒有吃完的排骨酥給我們。
我總記得溫泉鄉山間的濕氣特別重,那些蜿蜒的小路,在街燈下泛著濕潤的水光,彷彿剛剛哭過一樣,又像是一場遙遠而飄渺的夢,被困在長夜遲遲裡,沒完沒了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