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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廖鴻基/最後的海上獵人 - 2之1

2021/11/27 05:30

圖◎吳怡欣

◎廖鴻基 圖◎吳怡欣

鏢船

這條旗魚體形粗壯,老船長海湧伯目視判斷,體重應該接近五百公斤。

這麼大的白肉旗魚近年來已難得一見,今天算是幸運,也該牠倒楣,竟然被鏢魚經驗豐富的邊角漁港老鏢船「展福號」,在茫然大海中給遇上。

「較注意咧!是一尾狡怪魚仔!」駕駛台上擁有大半輩子鏢魚資歷的海湧伯沉沉吼了一聲,提醒匆匆奔往鏢台的「鏢手」粗勇仔和「二手」輝龍提高警覺。

究竟是一艘鏢旗魚經驗豐富的鏢船,發現獵物後,展福號在老船長海湧伯沉穩的指揮和操作下,船速不疾不徐,悄悄尾隨跟上。被鏢船盯咬住的這條大尾旗魚,當然知道後頭有艘鏢船緊緊跟隨,牠刁鑽地左閃、右閃,讓船隻不容易跟緊,但又像是刻意要暴露自己的位置,一直淺淺游在水波裡。

因為海水折射加上海面光影變化,這條旗魚從甲板上往下看,牠透身棕紅,隨波光幻照,身上又時常流晃出閃雷般隱隱乍閃著的陣陣螢藍光斑,幾分像是來自深海的玄祕訊息被牠給帶上來海面炫耀。

這條大尾旗魚動作俐落,加上水面反光,牠流動的身影在水波裡隱隱晃晃,還不時將微向後彎像一把鐮刀樣的尾鰭鰭尖給切出海面,像一隻奔逃中的獵物特意留下讓獵者繼續尾隨的線索。儘管如此,強勢北風下的海面,風浪、波浪、湧浪,紛擾雜沓,別說混亂的浪勢,單單綻翻在海面上的白沫水花,都足以掩覆掉這條大尾旗魚有意或無意留在水面上下的所有線索。牠似乎相當自信,從容迂迴地游在鏢船前,與鏢船始終保持約二十五公尺距離。雖然有時候被追近了一點,但牠總會適時往前衝游一段,又及時拉開了鏢手出鏢的射程範圍以外。

展福號上,海湧伯站在中段甲板高高的駕駛台上操作船隻,突出船尖的鏢台前緣,鏢手粗勇仔持鏢鵠立在前,二手輝龍貼身在後。盯緊尾隨以外,展福號在等待機會,等待這條狡怪旗魚讓出破綻,哪怕只是一絲絲破綻,展福號上的這一群海上獵人,就會即時掌握這閃現的機會,讓船隻迫近,讓鏢手伺機射出手上的鏢槍。

邊角漁港

客運車轟一聲撞進一條長隧道裡,車窗螢幕關機似地黯淡了十餘分鐘後,像是切換頻道重新開機,鑽出隧道口後,車窗螢幕上原來的崖壁不見了,大海退到天邊,路邊開始出現田園和房舍。

客運車駛進一片開闊的海階台地上。馬路不再循山依海不再彎繞,換成是一道筆直的長下坡路迎在客運車前。與臨海道路上的景觀相比,隧道兩隔,客運車仿若穿越了結界,來到了景觀截然不同的另一片新世界。

路邊房舍漸多。

客運車溜滑梯似地輕快滑下坡底,右側方向燈閃閃亮起。車廂裡好幾位乘客起身,伸手從行李架上取下行囊包袱。

一聲長歎氣似的剎車聲後,車邊揚起一陣塵煙。

車子停在「邊角漁港站」的站牌邊。

車門晃一聲打開,乘客提著大小行李魚貫下車。

清水還留在座位上,直到司機先生抬頭看著後照鏡,對著鏡裡頭的他喊了一聲:「少年欸,終點站囉。」清水才提起擺在鄰座的帆布包,匆匆下了車。

不曉得是為了躲塵埃還是為了躲日曬,一大步跨越,兩三步跳進路邊的候車亭裡去。直到客運車揚塵離開了好一陣子後,清水才從候車亭裡探出頭來。

清水左肩揹帆布袋,右手掌插在牛仔褲前方口袋,左肩微聳,個子不高,背有點駝。他將頭顱探出候車亭外,打量什麼似地,左右張望了好一陣子。

往北看去,是剛才客運車從隧道口一路下來的一段長下坡路,清水掉過頭往南邊看,前方是兩排面對面的兩層樓透天厝,夾住市集似的一段小市街。清水從店招看出,其中有華洋百貨、南北雜貨、種子農藥店、漁具行和一家西點麵包店……街尾隱約有家郵局、銀行和加油站。他想,「看來,這條街就是邊角漁港站最熱鬧的市中心了。」

時間中午剛過,又大熱天的,小城街上沒幾輛車,也沒幾個人影走動。清水在候車亭裡孤立了好一陣子,似乎還在猶豫,下一步該怎麼走。

丁挽

烏雲低垂,風聲颯颯,展福號引擎鏗鏘,節奏明快。

鏢台上的二手輝龍,以火燒樣的眼神緊盯著船前奔游的這條大尾旗魚,一邊忙著以千手觀音般多變化的手勢,將船前這條大尾旗魚變化多端的游蹤,向後頭操作鏢船的海湧伯傳達船隻下一步需要的方向和速度。

鏢船匆匆躁躁的追獵過程中,獵物並不是乖乖正正地游在船前,這條大尾旗魚知道獵者迫追在後,牠的奔竄行徑快慢不定、忽左忽右、翻來覆去。其實,以這條大尾旗魚的游速或潛游能耐,牠若有意要擺脫鏢船隨後的盯咬,鏢船是奈何不了牠的。而鏢船有機可乘的是,牠還願意留在船前逞威或戲耍。

輝龍寬肩圓腰,身形粗胖,如一般中年「作穡人(勞動者)」模樣,但此刻鏢台上的他,俐落輕快地揮舞手勢,身形翩翩,動作流暢,比起一般中年人又顯得機伶一些。隨著鏢船追魚驅進的搖晃,他身子相當柔軟,隨時調整身體重心,也隨著船前這條大尾旗魚的位置讓自己身子機靈地左探右探。

心跳聲在胸膛裡打鼓的輝龍,他必須揣摩,站在他跟前、站在鏢台最前端舉鏢準備隨時擲射的鏢手粗勇仔的意圖,船隻下一步究竟要偏左或偏右、要衝刺呢或是緩進、要急煞或急停,他自己也必須看緊並判斷魚蹤,這些複合訊息,他必要立即做出歸納和判讀,再轉化為靈巧的手勢和身體動作來傳達。

追獵旗魚的整個過程中,輝龍儘管不是指揮官,但他可是這艘鏢船不可缺少的鈕扣角色。他的工作就是緊緊扣合攻擊手(鏢手)和指揮官(舵手)間因位置不同而產生的視角落差。此時此刻,他們三人之間的溝通不是眼神也不是語言,而是動作與心意的結合。這多年同舟獵魚形成的合作默契,哪怕一丁點閃失,鏢船恐怕會隨時跟丟這條大尾旗魚。

粗勇仔也是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但身材鍛過、練過吧,明顯比輝龍精實許多。鏢船上三人的頭上都戴一頂棒球帽,並各自以一條花布巾,從頭頂包覆兩頰後繫緊在下巴。除了防曬作用,這條花布巾也繫緊了他們頭上的帽子避免被強勁的北風給吹落。

這條難得一見的大尾旗魚,讓船上三人腎上腺素激升,讓整艘鏢船眼睛冒火,心跳加速。與其他種旗魚不同,這條被俗稱為「丁挽」的白肉旗魚,嘴尖粗壯如釘,一身勁道力如挽山,即使受獵失去生命後,胸鰭依然挺挺昂翹,也有漁人以這一點特色稱牠們「翹翅仔」。每年中秋過後,東北季風吹起,白肉旗魚巡游來到邊角漁港外海。秋風為記,北風浪為戰帖,白肉旗魚與鏢船獵人海上相約,一年約過一年,雙方默契,不曾缺席,逐漸演變為邊角漁港一年一度的海上秋祭決鬥。

海湧伯是個六十五歲的老漁人,十三歲就出海當海跤(漁船船員),他的大半輩子超過半個世紀都在海上度過。若是一般岸上工作,差不多是到了退休的年紀。海上工作究竟不同,自己當老闆,什麼時候退休自己決定。海湧伯其實是退下來了,但他只是退下鏢台,退一小步,並沒有退出鏢船,也沒有退出年輕時耕耘至今的這一片海。他只是從鏢台退回駕駛台掌舵,不再是鏢船鋒頭位置上的鏢手。

輝龍和粗勇仔都是海湧伯多年來有意牽成,如師傅牽教徒弟般歷經一波一浪痕帶出來的鏢船獵人,他們兩個都是海湧伯獵魚的好幫手。有一次展福號回港,卸魚賣魚繫妥船纜也清洗了甲板後,粗勇仔和輝龍提了加薦(個人提袋)跳上碼頭準備回家。粗勇仔回頭,跟還在甲板上閒坐的海湧伯說:「還不回家?」

海湧伯指了指甲板說了個字:「家。」意思是,這裡就是他的家。

輝龍摸摸後腦勺然後指著岸上的方向說:「粗勇仔說的是那―個家。」粗勇仔也笑著學輝龍的語調說:「我講的是田園某囝的那――個家。」

「少.年.人.呵。」海湧伯低頭慢慢念了幾個字,抬起手,對碼頭上兩人揮了揮掌指,趕他們「回家去」。

大半輩子海上討生活的海湧伯心裡明白,討海人擁有兩個家和兩種家人。一個家在穩固的陸地上,另個家,漂在海上。親情關係維持著的是岸上那個家的家人,討海伙伴關係維繫的是海上另一個家的另一種家人。想想也是,以岸上那個家來說,討海工作是踏出家門打拚,海上這個家,則是「家」和「家人」一起離岸離港,一起戰浪搏魚。

有次海上作業空檔,海湧伯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忽然跟粗勇仔說:「奇怪的是,明明是海上的家在養活岸上的家,但岸上的家卻不怎麼看重海上的這個家。」

「怎麼說呢?」粗勇仔問。

「那時我四十出頭,買了自己的漁船,當時漁獲好,每趟回家都嘛抬頭挺胸,沒想到十數年好光景後,漁獲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回家講話變細細聲,愈來愈像是到人家家裡作客。」

「哈!哈!」粗勇仔朗笑兩聲後說:「不會啦,我到現在進家門攏嘛還是抬頭挺胸。」

「唉,少年人。」海湧伯低頭低聲說了句。

芬怡

平日裡,鏢船上三人儘管酸言貶語,互相刻薄,但多年來如同家人的同船情誼以及合作獵魚養成的默契,在追獵這條大尾旗魚的這一刻一覽無遺。這時的展福號是軟的、是活的,像一隻已經跟上獵物在荒野裡奔馳追獵的獵豹;像一艘盯住敵艦並邁浪快速跟進的戰艦。而獵意恣燃的此刻,他們三人知道彼此協調溝通上的任何誤會,都可能會造成「魚走魚的,船走船的」後果。但他們默契相當,展福號靈活隨著獵物忽左忽右,忽快忽慢,步步進逼。

粗勇仔代替海湧伯站上展福號鏢台,是兩年前的事。

可說是三喜臨門,那年邊角漁港的旗魚季競賽,鏢手粗勇仔站台的展福號,榮獲大尾獎和多尾獎雙料冠軍,粗勇仔的妻子芬怡也在這一年為他們家生了個胖兒子。

海湧伯和輝龍其實早些年就見過芬怡,大約四、五年前吧,每次展福號傍晚獵魚返港時,都會見到芬怡等在檢查哨碼頭,想靠近船邊又刻意後退兩步躲在第一排人群後,她總是面帶微笑,看著展福號緩緩泊靠。

這時間點,站碼頭上等候漁船返航的大概只有漁販和漁人家屬。若是漁人家眷的話彼此都認識也習慣互相比評,誰家的鏢船今年的漁獲成績以及誰家運氣好壞如何如何的。明顯只有芬怡獨自一人,混在人群裡。她化了淡妝,整潔清秀的姑娘模樣,可一點也不像是講話聲和動作都豪邁的漁人家屬,當然更不可能是漁販。

好一陣子來,展福號靠碼頭時都能見到這位年輕女孩在碼頭邊等船。有一回,輝龍還跟海湧伯開玩笑說:「不會是你女兒吧。」他們都知道海湧伯有個漂亮的女兒,但他們從來不曾見過。

「別那麼憨鈍啊,只懂得看旗魚,全船都知道那女孩是誰,只有你不知啊?無彩同船當兄弟這麼久。」海湧伯笑吟吟地偏頭看了一眼粗勇仔。直到這時,輝龍才會過意來,隨海湧伯的眼光轉頭看了個仔細。那個站在前甲板舷邊,手持船纜抬頭看向碼頭準備跳上岸繫纜的粗勇仔,果然不是平常時候的粗勇仔。

「沒意思!好康的也沒說一聲!」繫妥船纜後,輝龍一巴掌拍在粗勇仔後肩上。

粗勇仔才不理會輝龍,這時候,他只需要裝傻憨笑。(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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