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目前就讀台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研究所。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著有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得獎感言:
第一次要向人提起我的念珠菌感染時,我竟然字斟句酌,想在我、下體與發炎之間撇清關係。
我收到的關心與建議總會參雜一點責備──妳有沒有手洗內褲?
陰道無的放矢的事,我竟然還要愧疚。
就像我們,自然而然就充滿痛苦。
我希望妳知道,那都是正常的。
★★★
◎張嘉真 圖◎吳睿哲
她踮著腳尖跑過溼滑的磁磚。
更衣間都滿了,她只好停下來,弓著腳掌站在原地等待。她開始感覺到地板積水的餘溫,經過每個人剛從球鞋與襪子中解放的腳加熱而成,比體溫高一些,在她的腳跟與大拇趾盤旋。
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開口想要抱怨,想起身邊沒有人,又閉上嘴巴。
排在她後面的人,腳板放鬆地貼在地上,或許是因為她們不排斥,或許是因為她們在聊天。
好像只有她一個人站在巨大口腔的邊界,感受到那種溼滑、悶熱,幽微的氣味從各個角落蒸騰而上。
更衣間的簾子唰一聲被拉開,走出兩個人,為了節省時間出雙入對一起換泳衣。但她一個人走進去。
她們跟老師說月經來,今天都不能下水,所以她一個人。
她快速換掉黏在身上的衣物。
脫掉內褲時,她重心不穩,整隻腳踩到了地上。磁磚上積水溫熱的觸感,立刻蔓延到全身。
內褲吸附著地上的積水,在那之前,內褲中央已經有一大坨溼潤的分泌物。她目睹內褲從很溼迅速變成徹底溼透。
她的背脊一陣發涼,下面不合時宜地搔癢起來。
感覺糟透了的時候,下面就會決定再補一腳。
她終於確定了,這是一件這樣的事。
簾子外傳來其他女生排隊等待的閒聊。
她伸手開始抓。
會癢更要忍耐,被蚊子叮的時候,媽媽總會這樣說,可是已經抓過就知道抓了的好。
抓得太用力指甲會跟毛摩擦發出嚓嚓嚓的聲響。她另一隻空著的手只好去擺弄裝泳衣的塑膠袋,製造一些聲響,亡羊補牢。
一開始抓就很難停下來,手只要移開,就會又燙又痛又癢,熱得像是即將燒壞的引擎,引誘她乾脆把油門踩到底。
通常抵達極限以前,她會感到開心,下體汩汩的溼潤讓她得以安慰自己開心與疼痛的邊緣,是一體兩面。
那種開心不能稱之為舒服,因為會癢、會痛,還會開心,讓她感覺下賤。
簾子被拉開與排隊的抱怨聲響此起彼落。
再一下、再一下。她為自己打氣。就快要好了。
一抹異樣的澀留在指尖,然後是尖銳的痛。她把手伸上來看。
她抓破皮流血了。
指甲裡卡著一排像衛生紙棉絮的東西。但她知道不是,她今天還沒有上廁所。
首先,她還是要穿上連身泳衣,勒住破皮的地方,泡在氯水裡四十分鐘。因為她們不下水,如果她也不下水,她們就要一起坐在池邊四十分鐘。
再來,她要不動聲色地拿內褲去廁所沖一沖,她會赤腳踩過廁所的磁磚,她盡量不要去想,地上的積水是泳池來的還是膀胱來的。
最後,她要趕快找出下體壞掉的原因,這樣才能叫媽媽帶她去看醫生,否則支吾其詞就像她真的做錯了大事。但她沒有,而且毫無頭緒,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一開始,是亭告訴她,溼是好事。
那天很熱。
●
木桌摸起來像剛微波過,她感覺自己是被丟在室溫的奶油。慢慢失去支撐力,趴在桌上,又因為更熱而更快融化。
亭蹲在她的位置旁,貼著她的耳朵,小聲地說話。
她假裝自己睡著了。
洪也走過來,兩人左右包夾她的位置。洪伸手碰了碰她垂在桌下的手指,她仍然緊閉雙眼。亭見狀,也搭上她另一隻手搖晃,她猛然反手緊握,亭來不及抽走,發出細碎的笑聲。她張開眼,笑著看亭掩住嘴。
門口傳來老師的腳步聲,兩人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保持趴著,接著她聽見她們跟老師說話的聲音。老師的回話也被烈日曬得遠遠的、淺淺的。
老師說,楊采甯,林薏亭跟洪郁瑄要去保健室,妳陪她們一起去。
「林薏亭說想要蹺課。」
她們找到方法踏出校門的時候,陽光已經變成積雨雲。整片天空壓下來,雷一直響。亭說快一點快一點,應該還來得及。她們從一片樹蔭跑到另一片樹蔭,稍作停留,再繼續前進,像是在玩小朋友下樓梯一樣躲著粗粗的雨。
她們不斷驚呼、過關、驚險、過關,直到雨變得沒有縫隙。她們卡在樹下,拍掉手臂上的雨滴,像它會咬人。
洪說沒關係啦。
洪扣住她的手腕,拉著她跑出樹蔭,她第一時間回頭看向亭,亭立刻跟上,手指鑽進她另一隻手的掌心。
她在她們中間,站在大雨裡等九十秒的紅燈,感受雨也不過只是水。
綠燈亮起,只有她們牽著手走過斑馬線,停止線前一整排全副武裝的機車騎士全在看她們。有人輕按兩聲喇叭致意,她們笑出來,馬路對面躲在騎樓下的人群笑出來,一整個路口都笑了出來。
瀏海、睫毛、領口、內衣,然後是內褲,最後留在襪子裡。她們很快就像吸飽水的海綿,每跑一步,都把不屬於她們之間的東西擠出去。
溼漉漉的手輕易就會滑開,她們就能更用力地抓著彼此。
她們跑上公車。
「要去哪裡?」
她聳肩。公車門緩緩關上。亭伸手摸空蕩的背後,後知後覺地說,書包在教室。她們開始掏口袋,淺淺的口袋,一下就到底,只有雨滴掉出來。
公車往前開。
她還在掏空蕩的口袋,按捺不住又開始笑。
亭瞪了她一眼,也笑出來。
她們只有兩個口袋可以假裝找錢,找完一邊就要換回另一邊,她們束手無策地站在投幣箱前面,拚命把笑塞回嘴裡。
一個五十塊遞到她們眼前。她們抬頭看,是附近的高中制服。
「妳們一起投吧?」
亭瞪大眼睛,伸手去拿,指尖輕輕畫過他的掌心。
洪第一個抬頭。亭抓到這個眼神,亭拉住她的手一起往後退了一點,讓洪站在最前面。
在只有洪看不見的角度,亭對高中男生眨了眨眼,比了一個不要說的手勢。
洪從口袋掏出一張又溼又縐的校慶遊園會傳單,「但我們現在只有這個可以跟你交換,到時候來的話,就可以還你錢了。」
他接過,神色有點為難。
「妳們國中……現在不是應該在上學嗎?」
後座相同的制服發出起鬨的噓聲。
「你也是吧?」洪挑眉。
亭噗嗤一聲笑出來,她也無法忍住爆笑,洪愣了兩秒,跟上她們。拿著傳單的男生也笑了,她想,現在整台公車充滿快活的空氣。
她與亭對看一眼,伸手按了下車鈴。
亭轉身,向他們揮手。她們踩著小小的水窪,回頭看車窗裡發愣的三個高中男生,這才反應過來與她們揮手。
「妳們在笑什麼啊?」
亭很開心地聳肩,她也跟著說不知道,其實她們都知道。
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這是逗亭開心最大的祕訣。
她拉開浴室隔間的門轉移話題,逐一向洪介紹,這是洗面乳,這是洗髮精,這是沐浴乳。
她對洪說,妳先洗吧。
洪說,有什麼關係,我們都溼透了,一起洗呀。
她沒有回應。
亭看著她,率先把溼透的制服脫掉,踏入隔間。
洪也跟著走進去。
她下意識別開眼,還是看到洪的內衣中間有一顆小櫻桃。亭解開扣子時,手肘擦到洪的內衣,洪沒有躲,小櫻桃歪了歪,洪順勢將它脫掉。她拉下亭內衣的肩帶,指著中心的蝴蝶結說,好可愛。
亭說,我也要摸。踢了一下洪的小腿,洪鬆開手,亭脫掉內衣,迎向洪的。
她受不了站在她們之外,妥協走進去。
她的內衣是大片的蕾絲。
她一格一格拆開搭扣。
雙手背在後面脫內衣時,她的手肘不斷擦撞到兩人的身體。她們笑鬧著,不斷撥開對方接住她手肘的手,不讓彼此摸到她。
兩件少女內衣和一件鋼圈內衣掛在浴巾旁邊。三副乳房相對。
蓮蓬頭灑出的水漸熱,她們輪流沾溼身體,肚子、屁股、後背,她們不斷碰到彼此制服底下的皮膚,慢慢變得安靜。
她將掌心的洗面乳搓到起泡。
水變得太熱,有人輕輕縮起腳,卻沒有人去調溫度,只是將抬起的、溼溼熱熱的腳掌,貼在別人的腳背上。她們無聲地互相踩著腳背與熱水。
她閉上眼睛,開始洗臉,她細細搓揉直到泡沫都要乾掉,黏在臉上,她才去抽蓮蓬頭。她摸空,還是感覺得到水開著。她正要開口問,蓮蓬頭就被塞進她手中。對方沒有立刻給她。
「可以借我摸摸看嗎?」
熱氣不斷從兩人共同握著的蓮蓬頭中散出。
「好。」
兩隻不同的手,分別蓋上她的胸部。她鬆開蓮蓬頭,握住的人也跟著放掉,蓮蓬頭摔到地上,水花往上噴,有人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胸部上放。
有人踩住排水孔,熱燙的水慢慢積起來,蓋過她們的腳背。
乳房上的手指抽動了一下,開始緩慢地伸展,手指確認四周,沒有人的眼睛是張開的,所以可以再動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整隻手掌包覆住乳房揉動。乳房像波浪,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像是傳遞一種摩斯密碼,長短短長,繼續前進。
水聲之下,有人擠了一些沐浴乳,抹在身上。
她們伸手去分,每隻手都溼滑溫熱。
有人把泡沫抹在她身上,她也抹著人。
她們動著,尋找掉在地上隨意噴灑的蓮蓬頭,她彎下腰去接,把自己沾得更溼,她繼續摸,她的肩胛,她的脊椎,她的腰側,她的骨盆。她向前走一步,另一人迎上,三人相擁,有人將手往下伸。
蒸氣塞滿隔間,水淹到脛骨,一點一點溢出縫隙,流到洗手台底下。洗手台前,有一面大鏡子。
她趁著她們都貼在她身後時,偷偷張開了眼睛。
鏡子中,半透明的拉門內,透著三張相似的臉,明亮溼潤酡紅。
「采甯我們要去外掃區了嗎?」
她向同學應了聲好,起身把沒吃完的午餐倒進廚餘桶。回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著亭的背影,亭果然在注意她跟誰說話。
她們一整個早上都沒有說話,連中午也各自在座位上吃午餐。
她們的語言還留在浴室隔間,乾溼分離,慢慢蒸發。
她的確想不起她們怎麼關上水龍頭,她只記得出了浴室,大家迷迷糊糊地躺上床,像是剛走下大怒神,身體還在持續下墜發軟,必須找到支撐。
亭貼在她耳邊小聲地說話,怕被聽見。
亭說,妳還是好溼唷,好好唷,學長都會說,如果我也有一樣喜歡他就會更溼一點。
她聽著亭的呼吸,直到愈趨緩慢她才回應,所以我比妳愛他更愛妳嗎。
亭沒有聽到。
她們一起睡著,她斷斷續續地醒來,看到她們身上穿著自己的內褲,就不停想到手指抽出瞬間的失重感,一個人原來可以搭那麼多次大怒神。
然而睡醒隔天的她們卻對彼此說不出話。她想她們有一樣的感覺,靠一個人靠得太近,好像會變成同一個人。身高一百四十公分以下,請勿搭乘;心臟病、高血壓、氣喘、身體不適,請勿搭乘,當她們一起的時候,可以越過那麼多的請勿搭乘,一遍又一遍地玩大怒神。但起床以後她們就變回一個女生和另一個女生,回到班上要面對的不安只是誰要跟誰一起去外掃區。
這有一點令人生氣。
好像她們被誰看輕了一樣,但是誰呢?她想不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