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全攝影)
專訪◎郝妮爾 圖片提供◎古乃方
古乃方(1992-)以氣味為主題的長篇小說《香鬼》在夏日出版。題名曰鬼,講述的卻是一頭獸,且是一名調香師與紅毛猩猩,在城市中生活所揉捏而成的氣味,並從這些氣味中所誕生的故事。
因此,所謂的「鬼」,實指調香過程中「化鬼為魅」一事──同時,也是閱讀時紙頁的味道,伴隨著夾頁中特製的調香書卡,沾附在讀者的周遭,無法真的揮去、也無法真的留下什麼的若即若離之感。
鮮少讀一本小說,看得這樣莫名心癢,任由自己被氣味搔刮著,閱讀過程像是尋找線索一樣,就著小說中不斷丟出來的各種香氣名詞,使勁地想像味道的樣子──不過,所謂的「氣味」本該就是這麼一回事吧,那是一場精神與現實世界的逢魔時刻。
「對我來說,氣味與愛的連結,或者是寫作與愛的連結,這兩者都可以延伸至談嬰兒去找母乳的過程。」古乃方試著解釋,在《香鬼》底下藏著「母嬰關係」的潛意識背景,那是「嬰兒對於乳房會有一個幻想,當真正的乳房出現了,乳頭的皺摺、形狀、氣味……這些真實的細節會豐富她的想像,使她之後再次想起的時候,就讓那幻想變得更加豐富。」
精神領域以及現實世界的碰撞,都是想像與真實的相逢,前者例如氣味、文學、或者是愛的可能性,都在一來一往交織的過程中,彼此縫補,豐富了內在的世界。
所以,讓我們從這樣的角度來認識這位作家古乃方:抒情是她的香氣,理性是她的實體,《香鬼》為其情理合一的入魔之作,邀請讀者動用全身感官的想像來去品讀。
最幽微的準確
古乃方出身金融世家,去英國念的也是經濟研究所,幾年前轉換跑道改做調香師,曾有人相勸:「妳太聰明,可能很難放下理智,感受調香裡的巫性。」這句話說得像是聰明的人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把生命過得乾淨完好,像是一張沒有毛邊的紙一樣俐落。
但她就偏偏不是如此,古乃方持續在香氣裡慢走,就如她在很多年前就開始寫作那樣,不忮不求地生活。且就這麼香著、寫著,混雜兩種生活過著以後,她才恍惚感受到,不是理智不能做什麼事情,而是有些事情真的要在理智之上,進入靈魂的維度,才能投身其中感受。畢竟,香氣與文學雖然都有著各自領域的「精準」,但那準確不同於金融市場裡的數字,而是一種漫不經心地踩過來踩過去、在某個妳也說不上怎麼回事的當口,便踩到了某個痛點的瞬間。
「這也很像茉莉花給我的感覺。」古乃方說。茉莉花茶是她在國外想家時觸發的一種味道,而那味道隱約就是日後牽引她成為調香師的理由。
「在英國念書的時候,曾經試圖想拼看看茉莉花茶的氣味,當時就順手在藥草店抓取原精,選了茉莉與茶的兩種基底,可是不對,那味道太豔了。後來發現,不是加入茶香,反而是拼配癒創木的時候,再加點茉莉,就成為我想像中台灣茶清雅、幽微的味道。」
幽微之際,最難捕捉。
關於茉莉,古乃方還提及一事,「茉莉花裡有一種元素,稱做吲哚,我在小說裡也有寫到。這氣味在濃度很低的時候,會散發清淡的花香,但若稍微高一點,就很像尿騷味。所以採花人知道,需要在深夜、清晨將至的時候採集茉莉,才會趕上吲哚最好的量,只有那個瞬間才是最美的甜蜜點。」
這樣的邏輯,也遍布在整本《香鬼》之中,她說:「我們說『魅』這個字,它裡面其實也是有鬼的存在,談到鬼,我們心裡似乎都有所懼怕,但又想方設法希望能轉化這層恐懼──華人傳統的中元普渡,我們嘴上說『好兄弟』,實際上是想掩飾心底的害怕、故意裝熟。可是在氣味的世界裡,這樣的『鬼』存在於每一種味道裡面,只要找到適當的轉化,就會變成一種性感的力量,可以美、可以變得人性起來。」
如馴獸之姿的寫作體驗
可以美、也可以人性,氣味如此,人與獸的分野亦然。《香鬼》最魔幻的元素之一,就是與人類窩居在城市一同調香的紅毛猩猩。因為猩猩的登場,使得整部作品瞬間變得迷離起來。
古乃方說,紅毛猩猩的出場,是源自她過去在論文上讀到的一則資訊,「上面寫,紅毛猩猩的智力跟兩歲半的幼兒是一樣的,可是人腦卻比紅毛猩猩的腦袋大了四倍,那麼,人腦那些空間是用來做什麼的?」她自問。
這個問題,彷彿又繞了回來,走到早期她投身調香時的那句提醒:「放下理智,感受巫性。」
的確,調香倚賴的不只是理性判斷,古乃方延伸思考,人的大腦承載的不僅只是記憶與理智,還有情緒、靈魂,以及生命各種疑問的起點。「我們得能夠活在理智之上,不要被它所控制。想到這裡,我才覺得自己真的解脫,大澈大悟地帶這本小說走到終點。」
她過去也寫過不少短篇,每當角色在經歷重大抉擇以後,故事便須走到句點。如今寫作長篇《香鬼》,雖是八個短篇接力運行,乍看之下各自成章,細看卻能串起調香師生命的完整性,抵達其平靜之尾聲。
「所以,我只有預期我的生命還很長的時候,才會寫小說。」在採訪的末了,古乃方忽然這樣悠然開口,輕盈而嚴肅地說:「我內在如果有某種急迫性、覺得快要死掉的時候,就會寫散文。之前在《自由副刊》發表的一篇〈苔蘚之森〉就是如此,那是我在日本屋久島採集苔蘚的記憶,採到一半颱風就來了,洪水暴漲,當時沿路跑下山,回到房間,抱持著『好像快死掉』的急迫性把那篇文章寫下來。」
可是小說不是如此,創作時得緩而不能躁,像是馴獸的意志那樣,像是在等香味的甜蜜點那樣,化鬼為魅,跳脫理智的藩籬,以此身純粹感受。
如此而落成的《香鬼》,便是古乃方以其調香師之姿,寫出只有她能夠完成的氣味小說。從文字,到她聊起這種種的創作過程──套一句其書中寫過的話──實在都性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