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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薇晨/晚春山水

2024/10/09 05:30

圖◎倪韶

◎林薇晨 圖◎倪韶

離家獨居以後,老家就剩母親與雪乖一起生活了。偶爾我會在假日回到老家,吃母親做的餐點,去書房拿取想要重溫的書籍,並且參與雪乖的週末踏青。老家位在捷運紅線的象山站,站外有一座草皮寬綽的象山公園。每個星期六早晨,我母親會推著嬰兒車,載雪乖來這裡跑步,玩耍,把腳掌的白毛沾得微微髒汙了,再送牠到美容院裡沐浴。沒有回去的日子,母親透過手機訊息傳來小狗的日常近況,她與牠都過得很好。對我而言,這就是老家理所當然的景象。

有時週末不推嬰兒車,我們給雪乖穿上胸背帶,扣住繩索,遛著小狗慢慢散步到公園。然而,雪乖難得出門一趟,總是異常興奮,發狂一般跑得不得了,力氣也大得不得了,拖著拽著我前進,簡直不知道是人牽狗還是狗牽人了。儘管如此,我總覺得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情,畢竟雪乖已經是一隻不年輕的馬爾濟斯犬了。

雪乖定期造訪的美容院,其實是一間動物診所,也兼營寵物美容的服務。有那麼幾個星期六,動物診所休診,我們只能自己在家裡幫雪乖洗澡。雪乖不怕水,甚至愛極了玩水,蓬鬆滑順的白毛給澆灌得垂落伏貼於體側,也還是活潑好動,不肯安然接受清洗。潮溼的雪乖顯得十分羸弱,彷彿整副身軀都會隨著我的搓揉消失於團團的泡沫裡。離開浴室的澡盆,我拿大浴巾、吹風機、沾珠針梳幫雪乖擦乾、吹整、梳理,牠又恢復輕飄飄毛茸茸的模樣了。散發著洗毛精的芬芳,雪乖在屋子裡跑來跑去,腳不點地,自己就是一場熱烈小雪仗。雪球裡包裹著一顆不太健康的心臟。

這幾年來,雪乖的病情時好時壞,儘管一直服著治療心臟的藥錠,終究不過是帶病延年。以前都說小狗的一歲等於人類的七歲,那麼雪乖的十五歲就是一百零五歲了。後來又有新的換算法則,根據美國某某大學醫學院宣布的公式,雪乖的十五歲理應更接近我們的七十四歲。無論如何,小狗一歲便屬於成犬,過了八歲,就算邁入自己的老年了。

因為雪乖已經年老的緣故,我母親漸漸開始提起了雪乖的喪事,非常自然而然,彷彿不過是在敘述一件家務,好比換季的洗濯或打掃一般。對於自己死後要去哪裡,我並不很是在意,如果沒有法律或環境問題,哪怕將骨灰沖進水溝也可以。我母親知道我是這樣憊懶的人,早早買好了自己的納骨塔位,據說那是一個面向花園的位置,可以供她在另個世界日復一日地賞花。做為雪乖的主要照顧者,她也在淡水的寵物墓園訂購了牠的火化和樹葬。每次講到這些事情,我母親總是刻意壓低了聲音,並且在我耳邊嚴肅地叮嚀道:「噓,不要讓牠聽見。牠知道了會難過。」雪乖也許正在玩玩具,也許正在毛毯上休息,隔著一段距離,並不曉得「媽媽」和「姊姊」也會悄悄討論自己的葬禮。

儘管如此,雪乖的耳朵非常敏銳,常常我們都還沒聽見,牠就已經知道鄰居牽出了自家的小狗,即將經過我們門外的走廊,因此預先跑到門邊守候著,汪汪地叫了起來。對方也汪汪地叫了幾聲做為應和。小狗之間的招呼辭令。雪乖的叫聲,我聽了十五年,漸漸也能分辨那是怎樣的情緒,歡樂的,憤怒的,焦慮的,調皮的,遂從來不想要請寵物溝通師代為翻譯。

久違的春節來臨了。這是我進報社後第一次放年假。我回到象山老家居住一段時間,也和母親用嬰兒車推著雪乖到附近的百貨公司逛街,吃下午茶。新年期間,我母親總是找出雪乖的平安符,牠出生那年求來的,幫牠掛在頸上討個吉利。所謂的平安符,其實是個袖珍的緹花布袋,裡面可以塞一張小鈔當成壓歲錢──儘管年紀最老,牠永遠是家裡最小的兒童。在雪乖的脖子後方,我將平安符的細繩打個疏鬆的蝴蝶結,以免把牠縛得太緊了。然而,雪乖如此活潑好動,平安符總是不一會兒就要脫落,我又得重新再繫一次,並且搭配不同的活結綁法。

這是一枚效驗頗靈的平安符,守護著雪乖的平安,守護了整整十五年。春節以後,雪乖的病情依舊時好時壞,然而壞的時刻愈來愈多了。我在報社工作,不時接獲母親傳來雪乖的急症通知,下班以後匆匆趕回象山的老家。其實全好或全壞都算好事,如此我們只需不假思索地接受。真正壞的是好壞參差,這份參差令人難以斷卻幽微的期待。折磨人心的一向是期待。病情極壞的日子,雪乖不再恣意跑跳了,日常行走慢吞吞喘吁吁,大抵窩在自己的床墊裡,並且漸漸缺乏食欲。雪乖向來最是嘴饞的,此刻對於喜愛的飼料、肉乾、蘋果、乳酪丁卻都失去了興趣。我們只能請獸醫替牠施打營養針,勉強維持著體力。

母親總是趁著雪乖睡覺時,和我講起獸醫的診斷和囑咐,特地避開了牠的聆聽,彷彿在談一件必須瞞著病人的私隱。她不要牠為自己的身體感到憂傷。對於這種作風,我總覺得是母親將小狗過度擬人化了。我希望讓狗就當牠的狗。然而,或許將雪乖視為兒童的我對於小狗的擬人化一樣徹底,只是我不願意承認自己與他者也有締結關係的可能。「媽媽」、「姊姊」與雪乖,只要一起生活得夠久,即使屬於不同物種,或許我們就是所謂的家人。

春天漸漸晚了。最後一個星期,雪乖完全不吃不喝,僅僅仰賴針筒裡的葡萄糖液,然而還是屢屢嘔吐與溏便,似乎正在清空自己的內在。我母親開始考慮獸醫口中的安樂死的建議。星期五的傍晚,我下班回家,母親決定再帶雪乖補打一劑營養針。我推著嬰兒車,到了半路,伏臥的雪乖竟然扒著車廂邊緣站起來,向外探頭,似乎又對世界充滿了好奇,汪汪地發出幾聲響亮的犬吠。我母親對雪乖安撫道:「你乖乖!快到了快到了!」終於抵達動物診所,她抱起牠,正要推門進去的瞬間,卻感覺懷裡的小狗忽然又輕又軟,於是不禁驚叫了一聲。獸醫拿聽診器聽聽雪乖的胸膛,已經沒有心跳了。

這熟悉的動物診所,十五年來為雪乖治病結紮打針檢查,此刻望去,也顯得模糊而陌生。雪乖側身躺在診療床上,我們等待寵物墓園派人將牠接去冷凍。我不忍多看一眼,只能別開臉孔,環視診所裡的種種。獸醫的電腦停在雪乖的電子病歷頁面,記載牠的品種、性別、年齡、疫苗等等基本資料。牆壁上懸著一幅犬科骨骼解剖圖,標註小狗體內每一處骨頭的名稱:顱骨、頸椎骨、胸椎骨……窄仄的階梯通往二樓,那裡就是幫寵物剪毛修甲沐浴掏耳朵的美容院。我母親忍著不掉下眼淚。不能在雪乖面前掉。相處十五年,她一直覺得雪乖充滿靈性,當然,所謂靈性在她口中就是人性的意思。她低低道:「牠知道自己要走了,最後才叫那幾聲,跟世界道別。」儘管我並不喜歡將小狗擬人化的作風,此刻也覺得是這樣了。我甚至覺得雪乖不願意再注射營養針了,否則哪有這麼巧,就在進入診所之際斷氣呢。

寵物墓園接獲死訊,立刻和我們商議了葬禮的日期。送行的那天,我和母親一早抵達淡水的墓園,完成祭祀儀式,隨著禮儀師傅來到墓園一隅的火化場。在小木桌上,雪乖窩在牠的小棺材裡,整副棺材包覆著粉紅的綾羅綢緞,如同一席舒適的床褥。儘管如此,我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雪乖只是睡著了,因為小狗死後並不闔上眼睛,因為眼周肌肉不再受到控制的緣故。我母親託寵物墓園事先幫雪乖洗了最後一次澡,此刻牠看起來清淨雍容,彷彿這天仍是哪個上美容院的普通的星期六。我們將雪乖常玩的幾隻布偶,慣穿的幾套服裝,一併擺進棺材裡,雙手合十,為牠默誦了三回《心經》。幾乎也是在誦讀給自己聽。我不禁想起周夢蝶的詩句:「當你來時,雪是雪,你是你/一宿之後,雪既非雪,你亦非你」。雪乖焚燒於熾麗的焰火之間。

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春日。墓園裡並沒有枯寂的氛圍,反倒花團錦簇,簡直就是一個最宜於郊遊的地方。於是我們也嘗試以某種郊遊的語氣,聊起諸般愉快的回憶,關於雪乖留給我們的這些與那些。

火化既畢,撿骨師傅端來一個長方盤子,裡面整齊排著雪乖的白骨,所謂的殘骸。我想起在動物診所看到的犬科骨骼解剖圖,默默辨識每一處骨頭的名字。最大的是顱骨,不必撫摸我也知道那是掌心熟悉的弧度。修長的也許是四肢的橈骨和尺骨,脛骨和腓骨,一根一根羅列井然。寬而扁的也許是肩胛骨,貝殼也似。零亂瑣屑堆成一落的那些,大約混雜了掌骨、趾骨和尾椎骨等等,我區別不出來了。師傅確認我們都仔細看過了,拿一把小金鎚子輕輕敲碎雪乖的骷髏,將碎塊傾倒進儀器裡,研磨成小小的一罐骨灰。不拘是人是狗,死亡無非這樣一回事。

死亡無非令活著的我們明白,心臟是這世界上最沉重的行李。我們將骨灰撒落墓園土壤的凹窪裡,禮儀師傅在這裡栽下了一株含苞的花樹,又拿小鏟子埋好,完成了雪乖的樹葬。母親揩掉眼淚,笑道:「你喜歡在外面玩,以後住在這裡自由自在的,媽媽和姊姊有空都來看你。」聽著聽著,我也跟著哭了。我手中提著的野餐籐籃已經空無一物,花束、蘋果與乳酪丁,就留在墓園的佛壇上。

回程的捷運車廂裡,春日郊遊的人們挨挨擠擠。大家各有各的鮮豔衣著,喧譁談笑,即使聲音並沒有顏色,此刻聽在耳裡也是一樣豔麗。在這樣的人群裡,只有我與母親一身黑服黑鞋,靜靜坐著。我們的沉默並沒有顏色,此刻看在其他乘客的眼裡,大約也是一種墨黑。捷運在高架軌道上奔馳著,速速速速。淡水,紅樹林,竹圍,速速速速。北投,奇岩,唭哩岸,速速速速。芝山,士林,劍潭,速速速速。窗外廣袤的天空裡,忽然出現一朵小狗形狀的白雲,彷彿雪乖正在跟隨我們回家。列車潛入地底,過了中正紀念堂,沿著梗直寬敞的信義路,就進到我們日常活動的範圍了。長長的車廂,經過東門,大安森林公園,大安,信義安和,台北一○一與世貿大樓,終於抵達起始的象山。

從象山站的二號出口出來,必須搭乘一座高聳的電扶梯,因為太高的緣故,途中還有一段拗折地帶,據說是國內第一部波浪型三段式電扶梯。站在這樣的電扶梯裡,向上仰望,幾乎就是一種祈禱的視角。捷運站外,公園鋪開一片雪乖定期前來放風的青翠草皮。天空的晴朗一路庇護著我們,從淡水到象山,然而我們單單是往返於捷運紅線的這一端與那一端,便已經疲倦極了。這是連繫一山與一水的紅線,連繫起點與終點的紅線,連繫我們與雪乖的紅線,從生的這一端到死的那一端。不知道是人牽著狗,還是狗牽著人。在象山與淡水之間,這段旅程也許就是雪乖帶著我們體驗的,最初也是最後的遊山玩水。

我母親忽然決定先不回家了,她要改去附近的百貨公司裡,找一間咖啡店坐坐,吃點下午茶。我想我們都還沒準備好回到那個雪乖真的永遠不在了的屋子裡。我向母親問道:「有什麼想吃的嗎?」母親想了想,答道:「到了那邊再看看吧。」我知道她想去那間我們帶著雪乖去過的店家,有馬卡龍、磅蛋糕和手指三明治。

天空還是如此蔚藍,彷彿可以繼續藍個幾千幾百年。非常奇怪,這裡一朵雲都沒有了。轉頭一看,原來雲朵都聚集在象山的山頭,輕飄飄毛茸茸。我與母親站在公園的外圍,靜靜看雲看了片刻。晚春午後的微風吹拂過來,十分涼爽。一切雲朵愈飄愈遠,那就好像雪乖已經找到牠的同伴,正在和大家快樂地玩耍,不需要再跟著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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