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寫作之道:林榮三文學獎二十週年研討會」於12月14日圓滿落幕,當天共有八位學者與博士生發表相關論文,本刊精摘其中四篇,探討文學獎機制、林榮三文學獎置身文學場域的功能,以及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的新鄉土書寫面向,和此獎特有的「小品文獎」如何被評審觀看、對待。今、明兩天刊出。12月18日、19日,則有兩場林榮三文學獎得主與評審的座談紀錄,敬請鎖定閱讀。
★★★
◎蔡志彥
所有經某一套「審查機制」所審決出來的獲獎作品,其實類似於經過主編或編輯群所擇選出來的文學讀本選集,同時內涵編選者(評審者)的美學標準,是一批特定角度下的「最佳」(或最適切)作品。所以我們可以將文學獎評審,視為一種已內建某套「美學規範」與「文學技藝」的特定屬性「讀者」。正如朱宥勳所說:在絕大多數狀況之下,文學獎評審是由作家擔任的;而在某些評審席次較多、或主辦單位另有用意的獎項,有可能出現功能性的媒體人、學者。由於每位評審係基於自身經驗和審美品味的某種偏向來評審參賽作品,因而主觀做出的美學判斷可能會有未曾察覺的盲點,個人美學觀點肯定具有某種局限性。這也是較具規模的文學獎為何會需要多位評審的主因,就是為了降低或避免某些作品的價值因少數評審的主觀局限而被忽略。由此也不難想像,當評審分析參賽作品的同時,也多少剖析呈現了評審自身的美學觀點,但這是另外值得研究的議題。
綜覽《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得獎作品集》會議側記文字,得見評審們所討論到該屆參賽作品的初步客觀情報。在三百四十五件短篇小說投稿作品裡評審談到以下主題:社運、性別、同志、環保、自然、科幻、奇幻、鄉土、懷舊、虛無、孤獨、死亡、情傷、鄉愁、童年、家庭、人類學、族群背景、文史結合、社會時事、地方祭典、地方料理、致敬真人、本土議題、白色恐怖、回應科技、歷史記憶、三角關係、內心深處哀傷、個人啟蒙經驗、原住民與部落返鄉、民俗信仰與節慶等題材、類型。
初審委員黃崇凱說:「寫家庭就往狗血劇的方向去,寫奇幻的就充滿許多不知所云的名詞,寫時事也沒有跟得很緊,似乎是還不太懂怎麼寫短篇小說的人。」初審委員張亦絢則說:「能夠文史結合,甚至去談日治或戰後比較禁忌的面向,又剛好是文字上比較有功力的作者,讀起來滿感動的……以比較有距離、比較側面、比較給讀者空間的方式處理社會議題,而非只是搖旗吶喊或表達立場,這在相關的書寫中,相對細緻,切點特別。至於某些構想很好的篇章,如果文字太粗糙,或文字調性不對,反而會毀損本來很好的題材。」初審委員李桐豪還留意到該組作品之中,「有一些人,開始去想,文字是什麼?小說是什麼?他已經不是要好好說一個故事,而是要思考一個哲學問題。我也樂於看這樣的作品如何跟複審或決審交鋒。」不難猜想,黃崇凱所謂「似乎是還不太懂怎麼寫短篇小說的人」之作品,應該難以進入複審。而張亦絢讀起來滿感動,以及李桐豪樂於看到如何跟複審或決審交鋒的作品,則應能閃亮亮地順利通過初審才是。
複審委員甘耀明表示該屆參賽作品題材多元,「但是相較於上一屆,這次有較多難以進入的篇章,也許作者很清楚自己想寫什麼,讀者卻必須捉摸很久,甚至找到關鍵詞後,還要去Google才能理解。或像某篇寫一個很特殊的職業,從頭到尾卻對該職業沒有太多介紹。一篇作品讓讀者閱讀時,至少兩頁之後要能進入其節奏和文字所要經營的,這次閱讀的經驗,有時卻會被作者甩離……如果題材好,技術不好,那也不行。小說語言的使用,敘事結構的安排,作者的概念是否順利被傳遞?都是評審會考慮的。」複審委員童偉格認為書寫現實的小說,「有時作者會太過意識到自己要寫一篇小說,因此當動用書寫元素,比方地方祭典或是料理時,會流於刻意,將其『小說化』,對我來說,那就是一種架空式書寫,因為並沒有真正處理到跟現實有關的細節……以下兩種作品會被優先排除:第一種是故作天真。這對小說的經驗而言是滿不利的,有一種表演感,比方說寫童年時有不必要的興高采烈。第二種則是明顯出現套式堆砌的問題。」複審委員鍾文音表示,儘管有多篇科幻小說,但「小說裡的科幻都只是個背景,小說的血肉都還滿老舊的,我們並沒有很好的寫作傳統去接續科幻跟現實的疆界……經驗的不足會使寫作者用花俏的展演去羅織其書寫……可喜的是,有些參賽作品企圖與過往歷史重新對話,但寫歷史不應使讀者迷路在歧路花園,或是把長篇題材濃縮為短篇,短篇小說適合一段感情經驗或一個生命的微型體驗,或許大家應該要重新回想什麼是短篇小說。」按前述摘錄會議側記文字所論,從評審的用語中,確實不難察覺到某種「應(或不應)往哪邊走的創作路徑」可能將熠熠發亮地對某些參賽者產生難以抗拒的奪獎誘惑。
在某些參賽者眼中「閃閃發亮」的肯定不只前述摘錄的那類文字,評審們隨口說出的評語用詞,其實大多內涵著許多「美學規範」與「文學技藝」值得學習。初審委員陳雪表示,「這次讀到幾篇很具實驗性的作品,是至今沒有在小說中讀過的,還滿驚喜的。」由此得知,參賽者若採實驗性寫法,挑戰讀者本來預期的作品形式、敘事手法、語言風格或主題意象,似乎是有機會能挑起評審正面驚喜。但當作者處理歷史記憶的老議題或歷史上真有其人的題材時,雖然已被評審認為夠成熟、有技巧、有文采地為作品下了苦心,但那企圖心跟野心,卻也可能讓評審感覺只是將白色恐怖符號化地被抒情消費、用很華麗的方式在跟駱以軍致敬,不夠深入歷史,也沒有好好研究AI到底是什麼。就算作品將很受歡迎的概念(原住民返鄉、社運、同志、環保)很明顯有意圖地拼貼設計了起來,也可能被評審認為「部落」變成了文青式的想像;小說裡的主角感覺不像四、五十歲的人,反而像是年輕人的情感模式、設計滿牽強的。決審委員楊照甚至說:「整個拼圖又太巧了,每一塊碎片都太有用意、太政治正確,刻意到儘管小說中觸及的都是『對』的、我會想支持的議題,一旦變成宣傳文章,我就沒辦法感動了。」從評語當中,不難感受評審自身審美標準的展現,也同時化成文學獎當下「審查機制」的規範框架,決定了某篇作品是否能夠獲得獎項。
除了前述所摘錄評審會議側記文字外,還可得見評語中出現諸如透明性、過於作文感或是形容作品牽強保守的「美學規範」,或是粗糙、鋪張、炫技、浪費篇幅、乾淨俐落、充滿詩意、精心布局、銜接瑕疵、感情飽滿、卻與角色不搭、沒有好好收攏線頭……等與敘事技巧或語言文字相關的「文學技藝」。從評審口中所產出的評語形容,不論是具有細緻敏銳才情或有佳句卻無法成篇的作品特質,皆是伴隨該屆作品整體水準而生。在文學創作中,儘管有許多既定的「美學規範」與「文學技藝」可讓參賽者追尋與實踐,但在文學獎評審過程裡,即便是已夠優秀的作品也可能落選,因為「審查機制」其實常帶有某種「偶然性」。每位評審基於個人的審美觀點與理解進行判斷,這使得評審結果在不同觀點的激盪中充滿變化,呈現出評選過程的多樣性與不可預測性。這種評審過程透過了運用文壇長久累積的集體技術連結,已然呈現出某種九鬼周造(Kuki Syuzou)所謂「偶然性」(Contingency)的美學底蘊。
每位評審的個人審美觀點在「審查機制」(初審、複審、決審)過程偶然與參賽作品相遇,因詮釋文本油然而生的美學感受,各有不同。這種偶然,不僅來自於作品的內容,更源於評審個人觀點與作品交會的片刻,意想不到的美學評語可能由此而生。對決審委員楊照而言,將某篇作品評為首獎的主因甚至是因為:每個支持它的評審的讀法都不一樣。文本可詮釋意義的多樣性與不可預測性,正是該篇作品的好處所在。
梳理至此,我們似乎能夠想像,文學獎參賽作品與「審查機制」所內涵「美學規範」、「文學技藝」之「偶然性」激盪,彷彿代表著評審意念與作家創作欲望曾在某個「未知閾境」裡相遇。事實上,這種「偶然性」應是文學獎「審查機制」不可分割的特質,評審結果是無數偶然因素共同影響的產物,而評審與參賽者間相異的文學意念雖不盡然對立,卻肯定因此有所交鋒而體現。而那股來自評審標準與參賽者創作意念所碰撞出來的文藝張力,或許也可能促使雙方文學理念的鬆動、裂解,甚或重新組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