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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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川端康成耽讀《源氏物語》
（達志）
川端康成（Kawabata Yasunari，1899-1972）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的演說有這樣的一段話：「……尤其是《源氏物語》，可以說自古至今，是日本最優秀的小說，即使到了現代，也沒有哪一部小說能和它媲美。在10世紀就能寫出近代化的長篇小說，的確是世界的奇蹟，在國際上也廣為所知。少年時期的我，雖不大懂古文，但我也讀了許多平安朝的古典文學，其中，我覺得《源氏物語》自然地深深滲透到我內心底裡。」
肯定《源氏物語》是日本有史以來最傑出的長篇小說，同時也說《源氏物語》深深滲透到自己的內心底。
再者，1947年川端發表的〈哀愁〉裡說道：「戰時，我在往返東京的電車與燈火管制下的床舖上閱讀古時候的《湖月抄本源氏物語》……當我閱讀長篇物語大約一半、來到二十二、三帖的時候，日本投降了。這種奇妙的閱讀《源氏》的方式，反而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電車中有時發覺自己陶醉、神迷於《源氏》，我感到驚訝。電車在發出焦臭味的廢墟中不規則移動著，戰爭受害者、往鄉下疏散者雖然擔心空襲，還是將行李搬進來，光是那樣的電車與自己的不協調，就足以讓人感到驚訝；而自己與千年前文學的協調，更讓我驚訝。
我滿早、從中學時候就閱讀《源氏》，我想它會影響我，後來我也有隨意閱讀的時候，但沒有像這次這麼投入，這麼親近。」
川端又說：「自己漂流在跟《源氏》同樣的心的流域，在那裡忘記一切。」也說：「我想到日本，發現自我。」
可見川端從中學時代就開始閱讀《源氏物語》，後來戰時（依年表所載1944年）耽讀《源氏物語》，對《源氏物語》這般深入，喚起共鳴、深深滲透到他的內心底裡。因此，他後來的作品，如果說受到《源氏物語》的影響，或者從《源氏物語》裡得到「啟發」或「靈感」，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吧！
二 、《源氏物語》光源氏犯下禁忌的報應
《源氏物語》的主角光源氏前後有三任妻子，複數的妾，好幾位情人，就當時的婚姻制度「一妻多妾」，以及男女即使結婚後仍可以交異性朋友的社會開放風氣，光源氏交往的眾多女子當中，唯一不被祝福，且引為大忌的是與藤壺女御的不倫之戀。
平安朝社會男女戀愛的三大禁忌：一不可以與母親發生關係，二不可以母女通吃，三不可以與齋宮齋院有男女關係。
《源氏物語》裡，對於光源氏與藤壺的幽會情狀，並無具體描述（大約二次左右，總之次數極少，藤壺卻懷孕了，生下的皇子後來即位，是為冷泉帝），只簡單寫道：
……夏天的夜晚特別短，很快東方泛白，（光源氏）真有相見不如不見之感，真是難過的短暫幽會呀！作歌道：「今夜相逢再見難，我願消失在夢中。」
光源氏飲泣吞聲的樣子，藤壺深為感動。於是答歌道：「我倆話題傳後世，願在夢中永不醒。」
和歌的贈答，表示「郎有情妾有意」之外，彼此都深知再見非常困難，也了解到不倫之戀不知會帶來多大的責難，而感到不安。
藤壺年長光源氏五歲，心裡也喜歡光源氏，但畢竟這是犯了大忌，深怕東窗事發，無法向桐壺帝交代，但又考慮到自己的兒子將來必須靠光源氏扶持，在這種複雜的心情下與光源氏保持著一種極為微妙的關係。彼此以和歌贈答，但是絕不給光源氏一親芳澤的機會，為了不破壞彼此的顏面與地位，選擇在桐壺帝逝世一週年忌法事結束，《法華經》八講的最後一天突然出家。
當事者的光源氏犯下禁忌之後，遭到什麼報應呢？
朱雀院幾經考慮之後決定將女兒女三宮託付給皇弟光源氏。女三宮降嫁光源氏，由於身分高貴，紫之上不得不騰出正室的位子。紫之上大約十歲左右，光源氏即強行將她帶回家，親自教她讀書識字，及各種管弦才藝，等到十四歲時結為夫妻。後來歷經光源氏流放須磨明石，紫之上在京留守，操持家務，管理得有條不紊。十八年來穩居正室位置，不意，女三宮闖入，紫之上不得不挪出正室位置，真是情何以堪呀！
不僅如此，紫之上還得為光源氏迎娶女三宮的婚事操心，加上內心的委屈、懊惱、失落等負面情緒，終於病倒了。終至撒手人寰！
另一方面，光源氏忙著照顧紫之上期間，自然少到女三宮那裡，因此，給了柏木可趁之機，在侍女的內應下，宿願得償，與女三宮一夜雲雨。後來又有幾次相會。
女三宮與柏木私通事跡敗露後，女三宮出家，柏木嚇得病倒，最後魂歸西天。
生下不倫之子取名薰。光源氏必須撫養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紫式部這樣的安排，充分顯現佛教因果報應的道理：犯下禁忌行為一定會遭受「懲罰」。
三 、《千羽鶴》三谷菊治所犯的禁忌與報應
正式談論《千羽鶴》之前，必須說明在2017年拙譯《千羽鶴》之前，幾種華文譯本都只有《千羽鶴》而無續集《波千鳥》，本文所談《千羽鶴》當然包括續集在內；否則看不到本文談論的故事情節。順便一提，川端康成的《千羽鶴》到他去世為止，其實，並未寫完。未完成的小說，受到高度評價與討論，也是異數吧！
相對於《源氏物語》光源氏犯下與繼母的亂倫之戀，《千羽鶴》的主角三谷菊治所犯的是與太田夫人及其女兒文子發生關係，違反現代社會倫理的問題。
《千羽鶴》的開頭，栗本千佳子舉辦茶會，為的是幫愛人的兒子三谷菊治介紹他跟稻村由紀子認識。太田夫人──丈夫已死，是菊治父親的愛人之一──帶著唯一的女兒文子出席茶會。太田夫人跟菊治聊著他父親的事，茶會後，她主動靠近菊治，二人上了旅館，一夜纏綿。
川端康成如此描述二人在一起的感覺：
太田未亡人至少應該有四十五歲左右，比菊治年長近二十歲吧！可是，讓菊治完全忘記了年紀。菊治彷彿抱著年幼的女人。
菊治一起體驗到夫人因經驗而有的歡愉，完全沒有因經驗少的單身者的畏怯。
菊治感覺像是第一次知道女人，也感覺像是了解男人。驚訝於身為男人的覺醒。女人是這麼溫柔的接受體，跟著來同時又引誘去的接受體，是散發出溫柔香味的接受體，這是菊治以前不知道的。
不同於如渡邊淳一在《失樂園》性愛動作的具體描述，川端採取的是抽象而普遍的感受。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子？太田夫人「沒有引誘的意思，菊治也沒有被引誘的感覺」。二人心情上都不排斥，「可說道德的影子淡薄吧！」二人發生關係可說基於「自然」的感情，是「自然」的行為。
如同《源氏物語》裡的光源氏與藤壺繼母的幽會，彼此都沒有排斥，光源氏也沒有罪的意識，藤壺有的是不安，擔心東窗事發對彼此不利。
菊治與太田夫人的第二次幽會做愛時，菊治懷疑太田夫人似乎將他和父親合而為一。「菊治被引誘到另一世界……那裡父親與菊治似乎沒有區別。」菊治似乎成了他父親的替身，或者說二者混合為一。
這時的太田夫人感到罪孽深重，當天夜裡堅持回家；二時左右文子打電話給菊治說，母親死於心臟病。
文子對於母親的死，絲毫沒有責怪菊治的意思。有一次文子寄信給菊治，寄出後很快就反悔，於是跑到菊治家，正好菊治拿著信從裡邊出來，正想拆信，文子膝行靠近，想搶菊治手中的信不讓他看，因此而有二人肢體靠近的一幕：
「文子整個身子像要倒過來的樣子」，菊治對文子的柔軟身體，強烈感覺到女性、像文子的母親、太田夫人的感覺。「強烈的味道撲鼻而來！」「菊治感受到文子的味道。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味道，太田夫人擁抱的味道。」
這一幕，可以說埋下後來發展成男女關係的伏筆。菊治從文子身上感受到的不只是太田夫人的味道，還有文子的味道，雙重味道的刺激下，菊治如何不對文子的肉體懷抱著憧憬與期待的心思呢？
二人在《千羽鶴》發生關係只有一次：
「到目前為止，菊治沒有過未曾意識到文子是太田夫人女兒的時候；但現在，這個似乎忘了。母親的身體微妙轉移到女兒的身體，那裡又引菊治做奇怪的夢；但現在，反而無形無蹤。菊治走出長久之間陰暗而醜陋的幕外……文子毫無反抗，只有純潔的反抗。」
「純潔的反抗」意味著文子是處女。對文子來說，如她在旅行中給菊治的信中所言，菊治是文子絕對的愛的對象；然而，文子認為由紀子比自己更適合和菊治結婚，因此，文子選擇去旅行遠離菊治。
菊治犯下違背社會倫理制度的母女通吃情事，得到怎樣的報應呢？
《千羽鶴》的續集《波千鳥》，菊治和由紀子結婚，度蜜月時有一晚，菊治將由紀子抱起來，由紀子怯怯地抱住菊治的脖子。菊治被一貫的悲傷侵襲，斷斷續續地說：「我呀！不是殘疾呀！不是殘疾。可是啊，我的汙辱與違背道德的記憶，那傢伙，還不能饒恕我。」
菊治當然不是殘疾，可是面對新婚的妻子由紀子卻無法行周公之禮。那是因為菊治身上有著「汙辱與違背道德的記憶」所致。
每次，菊治想對由紀子進行夫妻之禮時，「太田夫人和文子的回憶，常像幻想的蝴蝶離不開腦中。」菊治「腦中的黑暗底部彷彿看到蝴蝶在飛舞。那不是太田夫人的幽靈，總覺得像是菊治悔恨的化身」。也因此總是無法攻城掠地，由紀子依然是處子之身。
後來，父親說要來探望新婚的他們，這種出自父母對剛出嫁女兒的關懷，本是平常事，一般歡迎都來不及，可是，由紀子卻寫信阻止，希望父親不要來。由紀子這樣的行為讓菊治領悟到「由紀子的暗自悲傷與困惑」，也聯想到由紀子沒有女僕度過冬天，「是否也擔心讓女僕嗅出夫婦的祕密呢？」
父親就要帶著妹妹一起來探望的前一天晚上，菊治想再「努力」看看，是否能夠真正地「結婚」。然而，菊治「即使閉上顫抖的眼瞼，在黑暗底部，想起文子，想起太田夫人」。雖然「又想起太田夫人的女人的波浪，」但是，「由紀子清冽的感覺增加」，終究無法達陣。
如上述，菊治對太田夫人和她女兒文子所做的背德行為，造成菊治雖然和由紀子結婚，卻始終無夫妻之實。由紀子表面上未有任何表示，其實，精神上也承受巨大的壓力與不安。
四 、人物造形的關聯
上坂信男教授指出，選擇自殺的太田夫人有與夾在薰與匂宮之間，最後投水自盡的浮舟相通之處；性愛的耽美，終究抵不過倫理意識的覺醒。又說，太田夫人是夕顏與浮舟的複合體。再者，太田夫人的死，與菊治雖結婚卻無夫妻之實的「報應」，也讓人聯想到柏木之死與女三宮的出家。
無論哪種說法，川端康成《千羽鶴》雖受《源氏物語》的影響，但必然是加以改造，變形、重組或加入虛構手法構成，不可能是單純的延續或複製。然而，細讀二部作品，讀者應能體會或感覺到《千羽鶴》存在著受《源氏物語》影響的氛圍、痕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