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珠
「一起吃飯是非常親密的事。」
某坐在真皮沙發卡座的一端這樣對我說。我坐某的對面。很久之後,當我想起這句話,就感到這很可能是一句被他偷竊的電影台詞。當某把我領到餐廳的時候告訴我,這間超過五十歲的餐廳,常常被借用做電影場景。
我看著昏黃的燈光、服務生身上慵懶的制服像久未洗熨的戲服、卡座沙發的顏色、地板的花紋,以至燈具的形狀,都帶著濃烈的懷舊感,便點了點頭。
那時候,某吃著一碟菜遠牛肉飯。空調實在太強,我暗自壓抑著發冷身子的瑟瑟抖動。座位之間的空隙太小,我們必須以迴避彼此膝蓋的坐姿把自己放在座位上。油脂在白菜上凝結成膠狀。
其實我和某一起時最常做的事,並非一起吃飯,而是我在等待他完成啃咬和咀嚼的過程。在他口中七零八落的是我。為什麼吃了好幾年還沒有吃完呢?我總是在想,當某把我吃光吃透吃盡,我們就終於可以一起平靜地吃一頓飯,只要一頓就夠了。與其說我錯認了他會口下留情,倒不如說我誤會了自己是個無限的人,竟然以為自己被生吞活剝之後,還會保有吃飯的能力。
醫生拿著我的造影,告訴我病灶在頭顱。我知道真正的意思是,我只剩下頭顱。有好幾年,我感到下頷之下,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彷彿五臟六腑的門全都關上,或失去影蹤。我不再外出用餐,家裡的蔬菜和水果總是靜靜地隨著時間腐壞,我不是不想吃,只是身體失去安放食物的入口。
貓在那一年抵達我家。與其說是我飼養他,不如說是他穿過我的門,躺在我的床上,常常抱著我的手一邊輕輕吮咬,一邊舞動兩條後腿。他的咬勁和踢勁都有一種獨特節奏,就像在誦念貓之咒語:「靈魂回來,回到身體裡,身體回來,回來我在的這裡。」他埋頭狠狠吃飯的樣子讓我莫名快樂。貓糧很香。
美食家來過我家看貓,為貓拍下一張表情充滿困惑的照片。我做了三份牛油果飯,美食家則從腹部深處拉出一張不斷擴展的美食地圖。
美食家和我的距離非常遙遠,從我家要走路很久再換乘不同的交通工具,才能到達會合的地點。為了能吃得下飯,我必須沿路放下隱沒在身體各處的石頭。我們集合後立即穿過海越過山,奔向地圖上標示的各個從未踏足的餐廳。
其實我們最常做的事並非一起吃飯,而是交談。吐出話時,內容從孤獨的腎臟,經過腹部,震動了橫膈膜,我清晰地感覺到尚有喉嚨。接收話時,句子經過耳膜,流進心裡,充滿肺,通過神經,滲進皮膚的細紋。總是不知說到什麼就會開始大笑,笑得不能自已時,我感到餓。於是我吃下了從農場現摘的蔬菜做成的沙律,混了咖啡酒的布丁、芒果裡的七月、香蕉裡的烏龍茶、百香果包覆一座山。
跟某斷絕往來之後,彷彿一直散發著七十年代氛圍的馬華餐廳也在去年結業,我終於跟失散已久的身體重逢。舊的心肝脾肺腎雖然已永遠消失,可幸新的臟器慢慢重新長出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才真正明白「一起吃飯是非常親密的事」的意思。那是,把食物嚼碎吞下,經過食道、胃部、小腸和大腸,分解的營養化成血液、肌肉、精神、意志和力量。我和我在一起,每天一起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