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 圖◎薛慧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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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任教三十年以至退休的溪州國中,校園最獨特、最受稱讚、喜愛的,是辦公大樓前面,那一大片碧綠如茵、寬闊的大草坪,及大草坪二側各一排綠意盎然、濃蔭密布的大樟樹。整體格局開朗清幽;漫步其中,總會讓人興起舒適怡悅之感。
我總以身為溪州國中一分子為榮;而這份榮耀感,具體投射在這片美麗的校園。
有美的環境,才有美麗的故事呢?還是有美麗的心靈,才能造就美麗的環境?應該是二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吧!
這樣美麗的校園,當然不是一朝一夕營造而成;而是歷經多任校長用心規畫,一屆又一屆全校師生共同參與、逐年改善,才有今日人人稱道的風貌。
溪州國中主體建物,基本上很「單純」,即校門口正面、一排二樓辦公大樓,及左右二側各一排三層樓教室大樓,形成大型三合院式的空地廣場,就是這片大草坪。
這片大草坪,並非憑空而來,不是原初建校時的設計,而是有其演變故事,但很少人知悉其由來,或有興趣探問。
我知之甚詳,感受甚深。
1969年7月,我服完一年「預備軍官訓練」期滿,返回屏東農專重修,半工半讀,1971年2月修滿學分,很幸運,在溪州公路局候車亭準備搭車北上工作,巧遇高中時期一位國文老師任世公,我向他打招呼,一起上車併坐,他還記得我這位愛寫詩的學生,印象良好,得知我剛從農專「畢業」,邀我返鄉任教。原來他已擔任多年溪州國中校長。交代人事室發給我聘書之後沒幾日,他即遠調他校。
繼任的賀玉琴校長,到任不久,很快察覺到一項嚴重干擾教學的設施。直接說,現今這片大草坪,原先是水泥地運動場,含籃球場。每天都有好幾堂體育課,數班合上,乒乒乓乓打球聲、叫喊聲,可想而知,必然大大「吸引」課堂內學子分心,大大影響教學品質。
怎麼辦?賀玉琴校長和家長會密切商量,一致共識,只有另覓運動場。
溪州國中四合院形校區,大門口設在西面,鄰大馬路,北面緊鄰溪州鄉農會;東、南二面則是廣闊的台糖甘蔗地,有發展空間可以爭取。
這時的家長會長,是溪州街上德高望重的中醫師林昆倫,是我父親地方上的伙伴,也是我們家人常問診的家庭醫師。
我多次見到賀校長到診所找林會長、或林會長約幾位家長會委員到校長室共同商討,一起奔走,去找有力人士出面、去台糖公司協調。
歷經二、三年不辭辛勞的奔波、鍥而不捨的爭取,台糖公司終於將連接校園、東邊那片甘蔗園,約二公頃,劃歸給溪州國中做為運動場。
校園運動場普遍稱為大操場,亦即「草場」的意思。整地,規畫跑道、設置籃球場之外,最重要的是,種草、種樹。
全校師生總動員。大部分是利用體育課、或自修課時間,老師帶著班上的學生,整地、搬草皮、種草皮、灑水;每天早自習,也有各班值日生,拉起水管、提著水桶,來來往往,為草皮澆水。
我當然不落人後,直接勞動。每天看著這些勤快的勞動身影,青翠大操場的景象逐漸開展,深受感動,充滿希望與喜悅,逐漸醞釀而成〈草坪〉這首詩。
一首詩的創作根源,尤其是寫實的作品,往往和時代背景有密切連結。
那麼,創作〈草坪〉這首詩作,關乎什麼時代背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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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這首詩作,發表於1979年12月號《台灣文藝》;首段:
深秋了/秋得很深很深了/終於不能抗拒謠傳和恐懼的落葉/都在竊竊讚歎/遙遠的異國/隨處是宜於閒步的草坪哪//秋風般吹起的讚歎中/紛紛傳遞無限嚮往的訊息/紛紛和自己的祖先說再見/不願將眼光/稍稍注視自己的國土
是怎樣的「謠傳」和「恐懼」,紛紛傳遞對異國的無限嚮往,不願注視自己的國土?
必須簡略回顧,激發我創作這首詩作的1970年代,台灣時局。
1949年中國國民黨從中國大陸全面撤退到台灣,接收日本統治權,將台灣當做反攻大陸的跳板,反共最高國策,實施戒嚴專制。在我求學階段,從小學到大專畢業,亦即1950到1970年,整整二十年間,正是「一切為反共」的年代。反攻大陸的標語隨處可見,反共歌曲隨處唱,反共文學充斥文壇,乃至全校師生都得觀賞「愛國」電影,「在英明的領袖 蔣總統領導之下,消滅萬惡共匪,解救大陸苦難同胞」,幾乎是作文、演講比賽一致的「結論」。
然而,在「仇匪」、「恨匪」的教育彌天蓋地、壓迫之下,「恐共症」同時在暗中滋長、傳染,很多上層人士、有能力的人,一面正義凜然倡導反攻「舊大陸」(中國),其實背地裡偷偷嚮往「新大陸」(如美國、加拿大……),想盡辦法為自己、為子女、為親人,拿綠卡、楓葉卡,辦理移民手續。
站在上位,享榮華富貴,帶頭呼口號,但打從心底根本不相信自己呼的口號,根本對台灣沒有信心。
七○年代,國際形勢(台灣局勢)大變化,移民風潮更是迅速蔓延。
1971年10月25目,聯合國的「中國」代表權,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所取代,「中華民國」政府堅持「漢賊不兩立」的立場,「憤而退出聯合國」,從此,世界各國陸續宣布和中國建交(和台灣斷交),斷交新聞應接不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交部形同「斷交部」,將台灣逐步推向「國際孤兒」的處境。到1979年「中美斷交」(其實是中美建交,台美斷交),並廢除共同防禦條約,斷交風暴達到最高潮,移民風潮也達到最高潮。
正是這樣風雨飄搖的時代背景下,我寫了一系列組詩「愚直書簡」及多篇〈向孩子說〉,集中發表於1970年代末,主題明確,多重思辨、探索移民風潮的社會衝擊。更重要的是,傳達「自己家鄉自己愛護」的堅定信念。例如:
雖然,有些人不願提起/甚至急於切斷/和這張地圖的血緣關係/孩子呀!你們莫忘記/阿爸從阿公笨重的腳印/就如阿公從阿祖/一步一步踏過來的艱苦
──〈番薯地圖,1978,05〉
〈草坪〉詩作,反覆叮嚀、期許家鄉子弟,近乎苦口婆心,並相互勉勵:
「你們也知道/別人的草坪,再怎麼美麗/還是別人的草坪/孩子呀!不必欣羨/我們一起認真來開闢/一大片一大片/青翠而乾淨的草坪」
「即使秋得很深很深了/終於不能抗拒謠傳和恐懼的落葉/紛紛走避/我們仍然要信賴/大地的溫暖,泥土的慈愛/種子,必然有發芽的一天/幼苗,必然能挺拔地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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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8月,溪州國中校長賀玉琴調任他校,從爭取到台糖地、整地、規畫跑道、籃球場、全面種植草皮……整整八年,新式大運動場,大致完成,可以使用。
繼任的程為山校長,一面繼續綠化大操場、種樹、種草皮,一面尋思,和同事討論,辦公大樓前面這片水泥地運動場,如何處理。
不少同事傾向保留水泥地廣場,只要拆除籃球架等設施,比較「乾淨」,還可以做為某些活動場地。
我和另一位美術老師,提議刨除水泥地,改種草皮,只要四周留水泥地步道,形成四方形大草坪。有幾位同事附議。
這個方案,在我醞釀〈草坪〉詩作的時候,腦海中就已經清楚浮現青翠碧綠的畫面。
我以移居日本、紐西蘭、加拿大、美國的親朋好友,寄回他們居家附近的楓紅行道樹卡片、社區公園綠地、就讀學校的大草坪美照,做為願景。
1980年秋季,我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之邀,訪問四個月,在愛荷華城、在各地參訪的時候,除了文學交流,我最留意的是,社區、學校,遍處的大樹、大草坪。
我們居住愛荷華大學附近五月花公寓大樓,面對一大片樹林,早晨、傍晚,我經常獨自來這裡散步,寫了系列〈異國的林子裡〉等詩作。
1981年初,返國、回校任職,我再次向程為山校長建言,應該是不謀而合吧,校長終於拍板,決定採用我們的方案,刨除水泥、砂石級配,大量填上土壤。
全校師生一起勞動服務,整地、種草皮,興致高昂。
在水泥崇拜開始盛行的1980年代,程校長「反其道而行」,做出這樣的決策,真是不容易。
1985年9月,程為山校長調任他校,陳佳聲校長繼任。
佳聲校長書法造詣精湛,文化底蘊深厚,一向看重環境的綠化、美化,持續進行大操場、大草坪的植草工程。
我印象最深刻、最有趣的是,每年「三八婦女節」女生放假,佳聲校長以身作則,穿著運動衫、布鞋,和全校男性教職員做伙,帶著全校男生,一起動手搬土整地、植樹、種草皮,個個都做得又起勁又興奮,這個活動通常延續到3月12日植樹節,很有意義。
在全校師生悉心照料下,大操場、大草坪的整地、植草工程,大致底定,當時二排教室大樓前各有一排樹木,一邊是木棉、另一邊是鳳凰木,有次和佳聲校長在草坪邊聊天,他覺得太單一,我趁機以生物老師身分,表達意見,這二種落葉性植物,大都是為了賞花,樹齡不長、遮蔭性不良,建議在大草坪二旁,各種一排樟樹,形成林蔭道,佳聲校長也有同感,不久即種植,更增添盎然綠意。
退休以來,偶爾在假日悄悄返回校園,在這片寬闊大操場、大草坪,散散步、眺望一番,心曠神怡,又有許多人情往事足堪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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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與水泥廣場有什麼差異?我最大的感受是,年輕的父母會帶小孩、年長的阿公阿媽會帶孫兒來草坪玩耍、翻滾、奔跑,不怕摔倒,但水泥廣場可以嗎?哪堪小小撞擊。
多看綠地綠樹、多看遼闊遠方,是增良眼力、減輕近視的法寶;每天瞭望青翠柔軟、欣欣向榮的草坪,賞心悅目,心胸不自覺舒暢開展。尤其是酷熱夏季,相對於水泥廣場,熱氣蒸騰,升高氣溫,加速地球暖化;草坪多麼溫柔,散發芬芳的清涼。
鋪設柏油、水泥廣場,唯一的「優點」是不必整理,「一勞永逸」;草坪唯一的「缺點」,是必須有人定期推割草機除草等維護工作。
但,土地是有生命的有機體;水泥廣場封鎖土地,危害多矣!讓土地不能呼吸,會窒息死亡;不能吸收雨水,只能任其流入排水溝、地下水道,白白浪費;瞬間豪大雨往往排不及,造成水災的機率更大,循環使用更少;也不能吸收露水、溼氣,只能化為熱氣蒸發。
草坪、泥土地,會順暢呼吸,吸收二氧化碳轉化成氧氣呼出來;吸收水分存入大地,經土壤過濾,變成地下水、溪流水,水資源不斷重生。
溪州國中校園草坪的由來,雖然只是小小的「故事」,卻是很重要的自然觀念,造就出來的美好環境。多麼希望提供給各級學校、各級行政機關首長,及各地大大小小宮廟、商場、大工廠的環境「建設」,重做省思,多留綠地、多種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