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閔
大年初二銜外婆指令到麻豆民族路上的慧光佛堂點光明燈,我手上有張寫滿黃家大小漢生辰八字的糙紅紙。大姨母親出嫁三十餘年,外婆仍年年替她們姊妹點盞燈,獄中大舅亦有一盞燈可享。我沿燈牆走逛,指認一面又一面霧色桃形燈片,才發現連表姊們也老早為外婆親點,上了慧光佛堂的燈座。
只有我沒有。
外婆拒絕在惠安宮點燈,說人家慧光佛堂終年都幫我們誦經,大概她感覺法力無邊,我本要頂撞說電力比法力重要,心中卻趕緊念了遍阿彌陀佛,閉嘴,大過年。
外婆長年習佛,腳路歹壞的她六十歲前四處朝山,四處旅遊,一人獨居三合院想開伙就開伙,那是她人生尚快活的時袸吧。六十歲後逢外公高雄建志補習班退休,多了個男人她反倒不自在。客廳先掛上一幅落地裱框南海觀音相,夜晚八點再準時一人摸進伸手仔不開燈,手中緊握夜光念佛計數器閉關一小時。唉,我外婆是挺有個性的,雖然她的光明燈名單沒有我。
我的光明燈長年由父親包辦,固定亮在大內鄉朝天宮。小時候和鄰居閒著就去媽祖廟捱著旋轉光明燈塔找名字,都私擬它像一座黃金耶誕樹。每每撞見那心形燈罩寫著同班同學的姓名、地址與生辰八字,便感動莫名,好像人人都有屋可棲,有人幫你點盞燈,祈福,就覺得,原來你也在這裡啊、你也吃了一格。可燈塔都初一、十五才轉動,才肯勉強播一曲佛樂縈繞,最怕驚見哪位我熟識的大德,光明燈芯已燒壞,小坪數的燈室一窩黑,不敢貪看幾眼。
我就說電力比法力重要,偶爾也要檢查燈泡。
於是有個畫面常在我腦中浮出:香火正盛元宵節,廟外有大戲,廟內是抽籤燒香的信眾,一名國小三年級學童白目閔仔來到朝天宮廟後,不夠高的他拎張凳子踩上去,但見四下無人,他扳開變電箱,狠力,往上一推──凝聚千萬善男信女衷心祝禱的光明燈塔──今晚糗大,跳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