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攝影◎陳育虹
1 劫後
一切
竟然如此平靜。此刻
滾滾黑潮來了退了
留下嚙痕
泥漿（原來沉澱海底的）
瓦礫（原來構築屋宇的）
廢鐵（原來奔馳的車輛）
屍塊（原來活潑潑的親友）
以及一群找不到家的
未亡人
渾沌。暈眩。空白。空白。
發生了什麼？
那不容逼視的分秒
在黑潮裡失去彼此失去左右
沒有一根梁柱可以倚靠
沒來得及帶走什麼──
家，以及屬於家的
一切被沖散，擊碎，崩毀，錯置
生命不再能定位
如此兵荒馬亂的結局
再沒有蟲鳥聲
沒有市集
再沒有學童嬉鬧
黑潮來了退了，半路上
一切竟然如此平靜
死寂
2 曇
曇，一時晴
曇，一時雨
天空不說話
不要說話
死亡是緘默的
未亡的我們同時失去了聲音
抱歉沒有好好照顧你
我只能用油漆
（湛藍如太平洋）
草寫你名字在洞開的地基
你回來找我好嗎？
海風咄咄
黑潮來了退了
松樹樅樹杉樹柏樹枯乾的
呼嘯彷彿
啊彷彿海嘯，但此刻
我會站穩，等你
無盡期等你
石灰墳碑上
許多名字魚列
菊池 谷口 宮下 照井 渡邊
串接成哀傷的和歌
這是一座座
死亡的歌碑啊
抱歉
抱歉沒有好好照顧你
3 餘生
而黑潮滾滾來了退了
斷瓦廢鐵的土丘旁除了死亡的
小紅旗零星飄動
（且微微褪色了）
一切如此平靜
長方格地基彷彿精心分割的田畝
綴滿苜蓿與雛菊
死亡是一條隧道
穿過隧道，此刻
黑潮已經遁走，溪水清澈
鮭魚找到回家的路
這是死亡告訴我們的：
再痛也要和歌，扶著刺槐
往前行
天色暗了，停電
讓我們看到星光──
一切如此平靜
沒有亡魂徘徊飲泣
沒有顫抖的手勢
稻野恢復綠意，你們都安息了吧？
在每一莖秧苗裡仰望太陽
細數流星或雨滴
都安息了吧，離家不遠
陪著我們呼吸湛藍的空氣
於海
沒有怨恨
註：「半步」為岩手縣《震災解說書》名。「曇」，日語漢字亦為多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