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 圖◎阿力金吉兒
1
一切都這樣明白。一切都這樣隱晦。
在事情當頭,很難看清真相。等事過境遷了,隔著時空距離再來回看,好像比較清晰,卻又未必。有的已經忘掉,有的只剩了粗略輪廓。
留下的線索還是亂成一團,不知哪裡始哪裡終。最後,一切都隱晦難解。
隱晦是生活的實質,真相或真理其實是慰人的迷思。只是我們不免努力爬梳,又爬梳,試圖理出秩序,整頓出意義,讓自己能夠停止鑽研、旋轉、暈眩、噩夢。
2
失敗感或虛無感上來時,日子變得像廢墟。
廢墟感來自,應該是,內在資源匱乏。新奇感消失,腦袋裡那個光源黯下來了,放眼一片蕭瑟。如蘇軾晚年詩句:「心如已灰之木。」
當然時處嚴冬有很大關係,可是季節是次要原因,主要是,廢墟在裡面。
廢墟人從廢墟之中望出去,滿城興興轟轟不過行尸走肉,問:何必呢?大家都在忙些什麼呢?
那個年輕光亮歡欣奔騰的自己在歲月中走失了,代之以犬儒的虛無和否定,忘記了怎麼遊戲,如何快樂。或者,知曉了什麼叫失落,懂得了真正的惆悵。
忽然之間,對經常看見形同廢墟的危顫顫老人生出敬意。
走過人生,多麼不容易!
3
那些枯槁老人能告訴我們怎樣迴避廢墟嗎?
《哈姆雷特》裡,哈姆雷特反覆思索:「要不要活下去,這是問題所在:是要默默忍受命運的箭石凌虐,還是挺身反抗苦海磨難……」從一死了之他進而想到生存對面,死亡那個陌生的鄉土,未知的領域,它無可轉圜的決絕恐怖,讓人因此寧可聽天由命,忍受時間的嘲弄荼毒,而不是奮起反抗:「重重顧慮讓我們都變成了懦夫。」
生命,有時不免只是一種形式的苟延殘喘。
4
很難說怎麼活(誰的話可信呢?),只能盡其在我。
然則,或許可以測量生活的溫度。
有了廢墟感,應該是低到灰燼,甚至更低的溫度了。滴水成冰。
而,遠方,冰山在溶化浮動,像起航的岬角,或一整座城。
5
快樂如同沒有謎底的謎,然是那樣迷人的謎,誘引我們毅然投身。
夏宇的詩,傲慢的,戲謔的,荒誕的,撒豆成兵:
「一個謎題
猜一樣東西:
方形的
綠色的
小小的
不必想太遠」
然後說:「謎底就是它自己。」
挑逗,刁鑽,近乎無賴,不負責任,因此格外迷人。焰火似的句子,衝天一束五花八門,煞有介事,垃圾似地丟在一起,非解釋的解釋,然而觸及到某種正確,像「薄荷在牙膏裡那種正確」。
所以有一個謎,謎底就是它自己。
為什麼之後,還是為什麼。
6
快樂是什麼呢?快樂長著什麼樣的臉孔?
快樂本身從來不變,定義快樂的人時刻在變。
昨天的快樂今天看來可笑,明天的快樂勢必重寫昨天的劇本。
花費半生寫一本書。整個下午完全睡掉了。
說我愛你,還是聽到有人對你這樣說?
一個小男孩吹著口哨騎腳踏車經過。你記起了童年。
忽然,眼前一道台階――上去吧,階頂有間小酒吧。
遠方,一座如夢的白色城市,城裡有一座花園宮殿,花園裡有一座噴泉水池。
只有生活在沙漠裡的人,才真正懂得水。
7
如果日復一日,只是重複同一首歌?
如果日復一日,只是重複同一作息?
如果日復一日,只是重複同一套話語?
如果到了最後,譬如從二十五歲開始,生活只是一套堅如鐵石的習慣?
8
「但凡將生活界定為追求幸福的人,無可倖免地都是不幸的。」
鍾玲玲在《字花》雜誌裡連載的〈生而為人〉裡這樣寫。
然則如何界定?
蘇格拉底追求真理,陷妻兒於貧困之中。他或許是幸運的。
歷史討論蘇格拉底,不提妻兒,有也只是嘲笑她是悍妻。
9
快樂和追求快樂的手段之間,是水漲船高的問題,永無止盡的軍備競賽。
然則我們又很聰明,巧妙避過快樂的問題,代之以成就――讚美成就,尊敬成功的人;也就是,讚美名利,嚮往財富,起碼披掛一身名牌衣飾,冒牌貨也好。
10
卡繆說:「談論死亡十分困難。有兩件事無法談:顏色和死亡。」
無法談的豈止兩件而已?
有充分時刻,一切似乎都無法談――不是出不了口,就是不知怎麼啟齒。
冰山對冰山,好像更能溝通,只要溫度上升一點。
11
快樂是自己和生活間達到和諧,是眷戀生命同時明知必死。
是直視骷髏洞眼而不掉轉視線,不喪失勇氣。
是知道此生有所追求,並且全力前去。
這些是卡繆的話加以引申而來。
卡繆自己並不是個快樂的人。
12
又,快樂是行進途中載欣載奔的狀態。
是躺在草地上看雲,坐在亭子裡聽風。
是無所事事,對窗做白日夢――帶我回到安達魯西亞!
是忽然之間,情緒找到了表達――「只有雨讓城市傾斜」,讓人微笑的句子!
是生命從黑白進入了彩色。
13
然則,快樂又據說必須絕欲,做到無欲無求才可能。
唯獨生命本身不能無欲無求。生命的動力便是欲求。
強者欲求治國平天下大富大貴,弱者欲求溫飽安全。
抽除欲求就好像氣球放了氣,飛不起來了――記得那部法國片《紅氣球》嗎?
死亡則無欲無求。
14
有人熱愛生命,有人徹底厭世。最聖潔的恆河,腐屍糞便漂流。
人人都在打陀螺,在生命的針尖上跳舞。打轉,跳舞,直到累極,倒下。
一或者零,沒有中間地帶。
15
古人談論快樂。今人談論快樂。
科技突進,我們對自己仍舊一無所知。
智慧並不追隨科技進化。立在原點飛快旋轉,人類的進步如是。
不斷有人寫詩,不斷有人寫小說。
有人喝酒,有人唱傷心的歌。
16
一切都在崩壞腐朽,分秒不停,包括快樂和痛苦本身。
我應該肯定,甚至羨慕,你的快樂,還是暗笑你的天真無知?
我尋找快樂的人。我不相信找得到。
17
滿篇廢話,彷如寓言。
一切都這樣隱晦。一切都這樣明白。
不可說。不可說。●